從伍家到許家,不算長的一段路,莊善若走得是艱難無比。
走在這條還算平坦的砂石路上,莊善若腳底發(fā)虛,搖搖擺擺,眼前似乎蒙了層什么東西,看也看不清楚。
春嬌和伍彪?
一想到這個,仿佛有一只無情的手將她的胸膛掏空,整個人驟然也變得空蕩蕩,輕飄飄了;有熱淚在眼眶中醞釀,卻始終沒有滾落下來。
她極力地勸慰自己,這是不可能的事情,可是不知道為什么整個思緒卻始終在那兩個原本八竿子打不著的名字上繞來繞去。
一定是自己多心了!
不是說伍彪有什么不好,至少劉昌與伍彪是兩種截然不同的典型:劉昌細(xì)膩溫和,無微不至;伍彪?yún)s是粗糙憨直,不善言辭。春嬌又如何能看得上伍彪?
可是——
春嬌在這幾天的行為又不得不讓她起疑。莊善若總覺得春嬌隱隱約約能夠揣度出她和伍彪超乎尋常的關(guān)系,或者她如此盡心盡力地照顧伍彪是顧念到這一層關(guān)系的緣故?
莊善若的心里略略輕松了些。
“許大家的,許大家的!”有人小跑著來到她面前,輕輕地拍了她的臂膀一下。
“張大嫂!”莊善若下意識地揉了揉眼睛,努力地睜大了眼睛。
張山家的笑眉笑眼地站在莊善若面前,道:“許大家的,想什么呢。這么出神?我遠(yuǎn)遠(yuǎn)地都叫了你好幾聲了也沒聽見!”
莊善若這才意識到自己不知不覺竟然走到了張山家的門前,她還沒來得及說話,張山家的又道:“是從你姨那里來?”
莊善若點點頭。
“嗐!說你這幾天城里有什么事絆住了腳了。你不在,你姨就像是少了個主心骨。幸虧有你那好姐妹在,說是叫春嬌的,在忙前忙后地操持著。”
莊善若回過神來,趕緊道謝:“伍大哥這事,也多虧了張大哥和張嫂子幫忙,還累得大妮妹妹從縣城里趕回來!”
“哪兒的話?大妮有一陣沒回家了。我還巴不得有個由頭能讓她在家里住上幾天呢,寶根那臭小子看到大妮倒是比看到我這個娘還親幾分呢!”張山家的喜滋滋地道。“什么忙不忙累不累的,我們家這日子有了點奔頭還是多虧了伍兄弟呢!再說了,我們實在也沒幫上什么忙。先頭找了那個王三帖的事我也沒臉再說了,虧得你尋了個好門路。請得動善福堂的老劉郎中,要不然伍兄弟這一條腿沒了,我還真的得把大妮賠給他做媳婦了!”
“幸虧伍大哥吉人自有天相!”
“我看哪,你倒是伍兄弟的福星!”張山家的話匣子打開便收不住,“當(dāng)初我們都泄了氣,藺郎中這么一說,我們想著能保住命就是萬幸了,哪里還想著去搏一搏?若沒有你,伍兄弟這條腿可就要白白地報銷了!”
“那也是春嬌的功勞!”莊善若淡淡一句。不欲多說。
張山家的瞪大了眼珠子,壓低了聲音道:“說是那春嬌是善福堂孀居的小媳婦,我看那模樣品格倒也配得上那家子。就是奇了怪了。善福堂家大業(yè)大的,怎么能讓小媳婦住到外頭,看樣子也不準(zhǔn)備讓她守著了?”
莊善若含糊地應(yīng)了一聲。
張山家的松了口氣,神神秘秘地道:“我看那女子年輕雖輕,可不簡單哪!”
“張嫂子,這話是什么意思?”
“我知道你和她親厚。也別怪我背后搬嘴了。”張山家的不吐不快,“大妮能回家。說是替你照顧伍兄弟的——寶根正是狗都嫌的年齡,我實在是抽不開身。大妮第一天回來,在伍家陪了大半夜,倒也盡心盡力,可第二天第三天上便有些不大悅意了。”
莊善若心思不在此,淡淡一句道:“大妮怕是累了。”
“累了倒好!”張山家的撇撇嘴,“且不說我們家得了伍兄弟多少照拂,大妮這孩子本就是個肯下死力肯吃苦的,伺候病人怎么說也比下地干活要輕松些。大妮后來熬不住,和我偷偷地說了兩嘴,我這才明白了!原來哪,她清早過去傍晚回來,除了偶爾做上一兩頓飯,連伍兄弟的床邊也挨不得,整日里也沒啥事體可干的。”
“那是為啥?”
張山家的神神秘秘地笑了:“說來說去還是你那好姐妹,她一個外人倒顯得像是自家人似的,煎藥烹茶,吃飯喂藥——但凡是能近身的活,全都搶到前頭去,生怕有人奪了她的好差事似的。”
“嗯。”莊善若沉吟不說話了。
“這倒也罷了,人熱心點總也是有的。可有一回,大妮實在是沒事干,將伍兄弟換下來的一套汗?jié)窳说闹幸马樖纸o揉了,倒惹得那少奶奶不痛快了!”張山家的又是鄙夷又是感慨,“伍兄弟和我們大妮什么關(guān)系,說句不合適的,他可是看著我們大妮長大的,再說了,我們大妮滿打滿算也就十二三,還未及笄呢!那換下來的中衣汗涔涔的,她一個孀居的小媳婦也不知道避避嫌,竟上趕著要洗。嘖嘖,我說這女子可是不簡單哪!”
“張嫂子,想太多了!”莊善若心里難受,可當(dāng)著外人的面還是要幫春嬌撐面子的。
“我想多了也沒事,就怕伍大娘想多了,也怕那榆木疙瘩伍兄弟不去想多了!”張山家的笑道,“我后來罵了大妮兩句,知道自己在那兒礙手礙腳的,也不知道避避,還像塊木頭似的杵在前頭,沒的讓人礙眼。得得得!還不如回家歇著,倒還討了人好了來!”
“張嫂子,那倒未必。我知道春嬌的,她素來熱心……”
“哎,到底怎么回事,我心里頭有數(shù)。”張山家的揮揮手,道,“說起來,他們兩個也般配。聽說她前頭的那個男人雖好,可是身子弱,沒過上兩年,便拋下她去了。我聽說哪,這人缺啥便想啥,伍兄弟別的地兒比不上她先頭的男人,可勝在身子壯實。”
這話似曾相識,剛剛賀六也是這么揶揄伍彪的。
莊善若心頭悶得慌,只得努力地繃住面皮,心中早就兵荒馬亂了。
“聽說,善福堂還給了她好大一筆銀子。嘻嘻,我看伍兄弟這回可是交了好運了,娘子銀子也全都有了。是寡婦怕什么?又沒有孩子拖累著,又年輕模樣又俊,最難得的是還是自個兒貼上來的。你抽空給你姨提個醒,讓她別犯糊涂,錯過這個村可就沒那個店了。”
莊善若艱難地道:“張嫂子,也覺得他們合適?”
“怎么不合適?沒比他們兩個再合適了的。”張山家的正有一肚子八卦無人可說,逮著莊善若可不得說個痛快,“你別看她嬌氣,可在伍兄弟面前卻是服服帖帖的——這叫一物降一物;雖然她有一大筆陪嫁銀子,可是也得低了腦袋恭恭敬敬地孝敬婆婆——誰叫她是改嫁的呢?怎么說都是矮了一頭!嘖嘖,可真算是佳偶天成!”
莊善若臉色突然變得唰白,身子搖搖晃晃地有些不穩(wěn),喃喃道:“是嗎?”
“怎么,許大家的,你覺得不合適?”
“合適,怎么不合適?”莊善若幾乎是從牙縫中擠出這幾個字來,卻是用光了全身的力氣。
“呦,許大家的,你這是怎么了?”張山家的總算是發(fā)現(xiàn)了莊善若的異常,“這小臉煞白煞白的,可別是病了?”
“沒事,沒事!”莊善若強撐著,“怕是前段日子累了,歇上一陣就好。”
張山家的作勢要去攙扶莊善若的手臂:“你若不嫌寶根吵鬧,先到我家歇歇!”
“不了!”莊善若抽回自己的手,“沒幾步就到家了,改日再來叨擾了。”她怕自己一坐下就再也沒有站起來的勇氣了。
張山家的擔(dān)心地看著她:“你自個兒真的還能走?”
莊善若點點頭。
“那你慢慢走,過兩天到我家坐坐,我還有好多話要和你嘮嘮呢——大妮回去了,那幾個小的又不省事。”
……
莊善若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挪回到許家的院門前的。
佳偶天成?
她雙腿一軟,幾乎就要歪倒在石階上,趕緊伸了手掌撐住。
她眼前出現(xiàn)伍彪那雙清亮的眸子,里面晃著無數(shù)個小小的她,就像是兩團火球,緊緊地攜裹住了她,給了她無盡的溫暖。
莊善若不由得嘆了一口氣。若是一直挨凍也就罷了,可是已經(jīng)給了你一件厚厚的棉衣,待你享受過了那種溫暖后,又將這件棉衣奪了去,也不知道會不會因此而凍僵,甚至凍死!
莊善若心腸冷了一冷,原來她竟將太多的期許落到了伍彪的身上,如若伍彪抽身而退,她便是潰不成軍。
究竟是什么時候,她對他竟是如此依賴了?
六月底的天氣,莊善若竟冷得渾身寒戰(zhàn)。她將慘白的手放到許家的院門上,只可惜,這里面也并不是個溫暖的所在。
指尖剛觸到院門,院門便開啟了一條縫,原來竟是虛掩著的。
莊善若下意識地松了口氣,將院門推開只容一個人進去的大小。即便是再不溫暖,她這條喪家之犬還是得找個窩來梳理自己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