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宜昌開往廣州的火車特別擠。擰著從易的哥哥家里拿出來的兩只凳子,我們在車廂的過道上弄了一個小小的地盤,放下凳子坐下來。半夜從宜昌發(fā)車,一路南下。在火車上我就感冒了。火車到廣州火車站已經(jīng)是初六晚上八點多。我們向著省汽車站跑過去,坐上了最后一班開往惠州的客車,據(jù)說這也是一趟加班車。平時到了這個時間,早就沒有汽車了。汽車駛過我非常熟悉的江北,我們下了車,叫了一輛摩托車,摩托車載著我們穿過中信大橋,向水口方向走了幾步,就到了東江工業(yè)區(qū)。原來江北離東江工業(yè)區(qū)這樣近,早先我在汝湖上班的時候,易居然不告訴我,害得我每次回東江都得繞惠州轉(zhuǎn)大半個圈子。
深夜回到闊別半月有余的家中。我不停地咳嗽著,易又開始責怪我,說我不小心,把自己弄感冒了。真是沒有道理。在家休息一天,初八上班。易守著東江工業(yè)區(qū)的家。熬過了十五,我領(lǐng)了工資,給豆豆寄了牛奶錢,剩下的留給易做生活費。有一天,易對我說:“我去鄉(xiāng)下找一下老李,讓他介紹一點活兒給我干。”老李和易是同村的,他沒有固定工作,一直在水口周邊打零工。他打零工有一些年頭了,所以有了熟客。
說到老李,還有一段塵封已久的往事。很多年前,易還在上初中的時候,訂過一門娃娃親,女孩子是老李老婆的表妹,也就是老李的小姨子,媒人還是老李老婆呢。易的父母賣掉了兩頭豬才湊齊了聘禮。后來易到北京打工,去城市轉(zhuǎn)悠了一圈回來,看不起老李的小姨子了,提出分手。按照規(guī)矩,易提出分手,當年的那筆聘禮當然沒有退回來。用易的話說,聘禮都給了,連人家的手都沒有牽過,白費了兩頭豬。這件事情早已成這過去,易和老李一家的關(guān)系也沒有受到影響。大家都是鄰居,在街上碰了面打個招呼,遞一支煙,再正常不過了。老李和易的表弟龍娃子住在一塊兒,以前易時不時地去那兒轉(zhuǎn)一圈。不過,讓易放下面子找老李要事情做,還是頭一次。如果不是被生活所迫,他不會求老李!
易跟著老李做的第一份工作,是跟著老李在惠州市麥地路一家即將開盤的樓盤里面的打線槽。二零零九年,惠州市中心正由南壇向麥地路一帶轉(zhuǎn)移。一時間,原本是一塊荒地的麥地路,如雨后春筍般建起了房子。人們從那個時候開始,管南壇叫老城區(qū),管麥地路叫新城區(qū)。易打工的那個樓盤是個小高層,他們的任務(wù)是用切割機切割用于水電安裝的線槽。每天早晨穿得干干凈凈地出去,只要走進了房子里面,切割機開起來,屋子里面頓時灰塵滿天飛。一天忙下來,全身上下都是灰。易曾經(jīng)告訴我,每天下班以后,擠公交回東江工業(yè)區(qū),他非常自覺地不坐座位,即使公交車上有空位置,他都一路站回家,因為只要一上車,他就看看到很多雙眼睛,露出鄙夷的眼神望著他,那個眼神傳達著人們的思想:又是一個在建筑工地打零工的!臟!沒素質(zhì)!
每天中午有半個小時吃午餐。易和老李的速度快,不用十分鐘時間就吃完飯,剩下二十分鐘時間,他們兩個人,還得帶上老李的憨弟弟一起,在這棟樓里面看來看去。這三個打零工的人,整天在屋子里面打線槽,自己卻不能住進這棟房子里面。所以他們就利用二十分鐘的空閑,一層樓挨一層樓地閑逛。易告訴我,那一棟樓的地下停車場好大呀,停車場建得特別牢實,柱子全鋼筋的,一點兒都不摻假。易還告訴我,那兒是一個小區(qū),小區(qū)里面有許多棟樓房,小區(qū)的綠化搞得很好。我問他:“你現(xiàn)在整天在那兒打零工,有沒有想過啥時候也在那兒買一套房子住著。”易說,從來都不敢想。他現(xiàn)在想的是,如果四月份等來的是和東正公司解除勞動合同,他該拿什么來養(yǎng)活豆豆。盡管生活在同一個屋檐下,盡管生活是那樣艱難,我時刻都想著,有一天有錢了,得買大房子住。可是易卻不敢想。這就是區(qū)別。如果把我的思想傳輸給易多好呀,男人有了野心才會去奮斗。女人呢?女人有野心,只是瞎扯。
易從一個工地做到另一個工地,打線槽、水電安裝,甚至連修馬路的事情都干過。老李那兒并不是每天都有活兒。干一段時間歇一段時間。有時候老李耍滑,好干的活兒自己帶著他的那個憨弟弟干了,不好干的活兒,才會找易。找老李要活兒干,讓他放下了面子,開了第一次口,他第二次找人家開口的時候也不害羞了。他找在外面打零工的熟人問:幫我介紹一份活兒行嗎?金融危機過后,零工也比往日少了很多。易跟著老李干活的時間多,跟別人干活的時間少。
那一個春天,易跟著老李走遍了惠州市最好的樓盤:麥地路、河南岸、江北。每次去的時候,都是樓盤進行裝修的時候。每次走的時候,樓盤就要開盤了。有時候,易會跟著他們同伴們,在一間沒有門窗的房子里面暫時住幾天。春天的蚊子特別多,得吊上蚊帳。工地里面的工人,素質(zhì)參差不齊,每天晚上睡覺前,這些缺少愛的男人,總會說一段黃段子再睡覺。工地上有小偷,易就在工地上被別人偷過一臺風扇。
易在麥地路做零工的時候,很多個星期一早晨,我和易一起從家里出發(fā),擠同一趟公交車。易在惠州市沃爾瑪下了車,看著他提著包包向著麥地路走,一年三十多歲的年輕人,背竟然有一點馱了。他和其他工友一起,在惠州市最貴的樓盤里面流著汗水,得到了卻是少得可憐的報酬。和老李一起干活的時候,他的工資是老李一起接了再給他,老李耍滑頭,每次結(jié)工資的時候,總喜歡把易的工資弄一點兒走。
易在江北跟著老李干活的時候,遇見了一個大包工頭。那是老李上面包工頭的包工頭。他同易聊過幾句,主動遞名片給易,有意讓易跟著他去。我對易說:“這是你的貴人呀。你跟著他去干吧,說不幾年之后,你就是現(xiàn)在的他了,有錢有車有房,還有二奶三奶。”易不敢。他沒有那個膽量。我說:“你把他的名片給我,我去找他。我說我是易的老婆,讓他給我們一點活兒干,因為我們眼下最缺錢,你知道嗎?”易于是把那個家伙的名片扔掉了。他知道,我要動起真格來,肯定會打那個大包工頭的電話。易說,搞包工頭這一行,就是在污水里面混,這世上的包工頭,沒有幾個是好家伙。易不愿意掉進污水里面弄臟自己,易覺得自己是一個高尚的人,好,你高尚去吧,你清高去吧,你甘愿過平凡的日子,對不起,你也只能做一個平凡的人,一個為柴火油鹽奔波的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