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這次意外發生之後,第二天劉家就找了人把家裡所有的窗子都安上了鐵柵欄,安個防盜網對於那個時候的人來說還是個奢侈品,即使是住在一樓的人家都鮮有使用,何況他們家還是在三樓。所以這家有錢人明目張膽的顯富舉動在當時的小區裡還引起了一陣熱議。不過夫婦倆並不在乎人們怎麼說,看著焊得死死的鎦著銅漆的粗鐵條,他們覺得,安心!
轉眼,兩個孩子都到了上學年紀。適逢素質教育改革,家裡人一致決定花高價讓兩個孩子上了全市上最好的學校的最好的班級。眼看著兩個小傢伙每天鋼琴書法詩歌朗誦,弄得有模有樣的,全家人都跟著開心。
小學二年級,品學兼優的劉正新當上了大隊長,亮閃閃的三道槓兒,不僅如此還被選進了校足球隊,跟著一羣高年級在球場上恣意馳騁著,全家人都好不得意,逢人就炫耀。劉正奇雖然成績不及哥哥,又調皮搗蛋了些,但是也開始聽話了,特別是聽劉正新的話,更何況從一年級下學期開始他的夢遊癥就再也沒出現過。小孩子嘛,頑皮點兒更有活力,也同樣被大家捧在手心裡。兩個孩子各有千秋,對於吳悅來說,人生真的已經別無所求了。
然而,月盈則虧,水滿則溢。也許是他們太過於幸福美滿了乃至於上天也嫉妒了起來。誰也不會想到,一場暴風驟雨即將襲來。
由於前一天踢球時受到了雨淋,小正新一大早就發起了高燒。吳悅急忙替他請了病假,準備帶他去看醫生。看到哥哥不用上學,小正奇也吵鬧著不去學校了,正好沒有時間送他,吳悅想了一想,也就同意了。
又是拍片又是打吊瓶,在醫院折騰了整整一上午,劉正新的病情才終於穩定下來,雖然還是有些萎靡,但是燒已經退下了。
一回到家,吳悅把小正新安排到屋子裡休息,自己則跑去廚房給他煲雞湯想要補補身子。剛剛加好調料,把煲鍋放在爐子上打開小火開始慢燉,一直在屋子裡陪著哥哥的劉正奇突然跑了出來。他拽著吳悅的衣角非嚷著要買雪糕,而且還指了名道了姓非要某某牌子才行。吳悅一開始不同意,小正奇就滿地打滾帥鬧,最後被他磨得無法,想到這雞湯怎麼也要煲上個兩個來小時,她就脫下了圍裙,對大兒子叮囑了一下,領著小正奇出門了。
關門後,她還特意用鑰匙在門外又鎖了一圈,這樣屋子裡面就開不開門了。這是她當家長這麼多年一直保留的習慣,防止小孩子單獨在家時,隨便給陌生人開門。
樓門口,幾個人正圍在宣傳欄前看著什麼。吳悅也好奇的湊了過去,發現原來是關於樓房改造統一安裝煤氣管道的通知。她心裡暗想,也不知道這煤氣管道好不好用,看這意思應該是再也不用扛著液化氣罐上下樓了吧?但是那東西都砸到牆裡了,萬一以後要是連接的管子也老化了該怎麼換啊?
買冰糕的時間遠比她預想的要長。由於劉正奇想要的那一種做的是特許經營,所以很多家食雜店都沒有貨。想起獨自一人在家的劉正新,吳悅的心裡莫名產生了一絲焦躁,只能有些不耐煩地催促著劉正奇快一點。終於,在一家小區外面的偏僻小店中,他們找到了想要的東西。
還不等吳悅付完帳,劉正奇就抱起雪糕往外跑。
“這麼快就吃完了?”吳悅出來的時候,小正奇正焦急地上躥下跳等待著她,但是手裡並有費勁千辛萬苦買來的雪糕。
“沒有,在這裡!”劉正奇呲著牙咧著嘴,一下掀起了上衣,露出小白肚皮和被他插在褲腰上的雪糕。 wωw ▲тTk an ▲C〇
“你放那兒捂著幹嘛?”吳悅不滿地皺了皺眉,訓斥道,“別胡鬧了,大熱天的快點吃,要不白跟你跑這麼遠了!”
“不是我吃的,”小正奇不滿地撅起嘴,辯解道,“是給我哥的!這個是專門用來治感冒的萬能藥!”
吳悅心中不禁一動,“誰跟你說的?”
“大牙說的,他說每一他感冒,一吃這個就好了!”
沒有揭穿大牙其實只是在爲饞嘴找藉口,吳悅心疼地朝小兒子招手:“好了好了,媽媽知道了,那快拿出來吧,那麼涼一會兒你該壞肚子了。”
“不能拿出來,”忍著不適,小正奇特別正經地跟吳悅解釋,“我們老師說了,把冰塊包起來,它就不容易化了。”說完他就邁開小腿,快步往家跑去。
吳悅此時又是感動又覺得好笑。感動的是自己淘氣的小兒子也懂事了,知道關心人了,好笑的是你這孩子有用的記不住,沒用的記得倒是清楚,你們老師難道教導你們包起來的是用肚皮包?!大牙那歪理邪說倒是記得清清楚楚!
看著一路小跑的小正奇,吳悅也欣慰的加快了腳步。
還沒進小區,就看見滾滾的黑煙一波一波地向天空翻涌。由遠及近,一陣刺耳的消防警笛嘶叫著,從他們母子身邊呼嘯而過,像是一隻火紅的巨獸,一頭扎進了小區。
吳悅的心忽悠一下墜了下去,而且沒來由地完全探不到底。她強制自己不要往壞處想,但是手腳已經不聽使喚地哆嗦了起來,冷汗也驟然冒了出來,直接繞過因爲躲車而差點摔倒的劉正奇,她撒開雙腿,朝自己家的方向跑去。
離著黑煙越近,吳悅的心臟抖得越厲害,身上的力氣也漸漸被抽離的所剩無幾,即便是平地,腳下仍舊磕磕絆絆步伐不穩,連帶著視線都跟著晃動起來——橫在樓下的消防車,全副武裝的消防員,驚慌議論的一圈人——然後,擡頭。
吳悅連個“啊”字都沒吐出來就直接昏倒在了地上。小劉正奇愣愣的站在她的後面,冰糕早就已經化了,白色的奶油從袋子裡漏出來,流過他藍色的短褲,一滴一滴的掉到地上,變成白白的一灘泥水。而他的眼睛卻直勾勾的盯著三樓自己小屋的那個窗口——滾滾而出的黑煙中,從烏黑的鐵條中伸出的,是一條隨風飄蕩的大白腿。
“經調查,火災發生的原因是液化氣罐的膠管老化,從爐具上脫落,點燃了家中的地板,並導致了進一步的火勢蔓延了,所幸救援人員趕到及時,並迅速控制了火勢,沒有造成爆炸和火災的大範圍傳播。此次火災造成一名7歲左右兒童死亡,未免類似慘劇的再次發生,我們在這裡提醒大家,出門時一定要記得關閉所有火源,並注意定期檢查家中老化的……”
這場火災的新聞被當地電視臺循環播放了一個星期,以警醒人們重視消防安全,順便進行煤氣爐改造的推廣。對於沒有親身經歷過的人們來說,這件事不過就是茶餘飯後的一個談資,可是對於劉家人和吳家人來說,卻是一場天崩地裂的災難。
自打從昏迷中醒來,吳悅就一句話不說,只是呆呆地躺在牀上,若不是偶爾還眨動一下眼睛,活脫脫就是一座雕像。除了在她醒來的那天下午,坐在牀邊抽了整整一包煙的劉勝江,再沒有一個劉家人踏進過這個病房。
一個星期後,只露過一次面的劉勝江又回來了,同他一起出現的還有一紙離婚協議書。劉家人只給她留下了那幢滿目瘡痍的房子和因爲受驚而日漸萎靡呆滯的小劉正奇。
劉勝江眼神不停躲閃,有些愧疚地遞過了協議書,又偷偷塞過來20萬。吳悅表情木訥,借過錢擡手簽了字,對於協議的內容連掃都沒掃一眼,沒說一句話,卻在瞥見怯生生地站在病房門口的劉正奇的那一刻徹底崩潰了。
多日積攢的淚水伴著撕心裂肺的哀嚎奔流而出,一發而不可收拾。劉勝江就這麼看著眼前這個已經形容枯槁的、曾經的愛妻在暴風雨中掙扎陷落,沒有安慰,沒有阻止,他只是別過了頭,起身離開。
ωwш▲ TTκan▲ ℃O
一直站在門邊,默默地注視著這一切的劉正奇擋在了的面前,劉勝江的心抖了一下,輕輕伸出手,想要最後一次摸摸兒子的頭,卻被對方閃開了。看到劉正奇多日無神的眼中閃現出了抗拒,他攥了攥拳頭,一咬牙,快步離開了,從此再也沒有回來。
劉家人徹底在這座城市消失了,乘著開放的春風,舉家遷到了遠隔千里的祖國南端繼續開創事業去了,只留下了自願倒插門到岳父家的四兒子。吳悅出院後就帶著劉正奇搬到了父母那兒。當一直神情恍惚的她朝著劉正奇笑著叫了一句“新新”的時候,她家的人徹底絕望了,也正是這兩個字直接喊出了吳老爺子的腦血栓,直接去另一個世界陪他的大外孫子了。
其實衛虎還有很多的疑惑想問劉正奇:他父親之後可有聯繫,那麼一直沒有提及的姥姥又如何了,這些年他是怎麼熬過來的,還有那個腹部的刀傷……然而,他不敢再問了,甚至連該說點什麼表示一下都不知道。像有個渦輪在心裡面攪動著、翻滾著一般,衛虎的心臟揪得緊緊的——疼。他開始怨恨自己那強烈的好奇心,以致讓眼前的人不得不重新揭開那個血淋淋的瘡疤。
抿緊了嘴脣,劉正奇癡癡地盯著面前的牆壁,完全沒有意識到菸灰已經落了一地。許是回憶耗費了過多的心力,抑或是長久的苦悶終於得到了傾訴,不知不覺他就開始打起了瞌睡。輕輕扶住劉正奇滑下的腦袋,衛虎伸手取走了對方指尖的菸蒂,用力地摁進了菸灰缸。
看著安靜地躺在沙發裡的人,衛虎垂下了眼簾,他終於理解爲什麼這個人身上有著那麼多的矛盾的性格——他膽小怯懦,因爲他自責,他無畏無懼,因爲他自輕自賤,他冷情放縱,因爲他怕受傷害——黑暗中,一點紅斑忽明忽暗,直到天明。
誰說聽故事易使人安眠的?劉正奇看了看菸灰缸裡堆到頂的菸屁股和空空如也的一摞煙盒——明明是講故事的人睡得更香!仔細想想,似乎每次晚上他們倆在一起,對方就沒睡過好覺,看來下次再有這種情況,他得先勸衛虎吃兩片安眠藥了。
劉正奇也不明白自己怎麼會對衛虎傾訴起這些塵封的舊事來,只是冥冥之中就覺得這個人,讓他心安。想到這兒,他不禁被自己雷到了,怎麼覺得事情越來越不妙了呢?
這個春節,劉正奇終於不是一個人了,雖然四個小時的春晚看了滿眼的廣告,雖然鐘聲敲響時吳悅被炮竹聲驚的又吵又叫,雖然蔣兵似乎情緒不好,一個拜年電話說得跟拜壽似的……可劉正奇的心情還是前所未有的好,不只因爲母子團聚在一起過了一個年,還因爲有一個人大晚上趕過來陪他包餃子。
看到衛虎頂著腦門上的白爪印,得意地展示著那長得跟窩頭似的餃子,劉正奇想到了一個字——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