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經病,你快放手!”一個年輕的男人有些驚恐地低吼道,厭惡地看著一個穿紅掛綠正扯著他袖子的女人。
“新新?”女人有些疑惑回視著,似乎并不理解對方生氣的原因。
“媽,你認錯人了!”推開已經漸漸聚攏,準備看熱鬧的人群,劉正奇一把將女人拽了回來。
“不是?”劉媽媽咬著手指,又確認似的看了看,在劉正奇再一次重重點頭后,才咧開嘴笑了。劉正奇連忙低頭向剛才被拽住的男人道歉。
不過,對方顯然不想就這么善罷甘休。一看來了個正常人,而且那個女人似乎也沒什么攻擊性,男人就橫上了,梗著脖子指著劉正奇罵了起來。
“一個神經病你不在家拴住了,放出來撒什么瘋!大過年的碰上這種事兒,不給人添堵呢么?呸,晦氣死了!你要是管不住趁早該送哪兒送哪兒去,這城市形象都被你們給敗壞光了,我都替你丟人……”
最初,劉正奇還低眉順眼的忍著脾氣賠不是,可是看到對方越說越過分,開始得理不饒人了,便緊抿嘴唇,挺起了腰,徑自點上了一顆煙,一只手插在了口袋里,冷眼看著對方聲色俱厲唾液橫飛。
“弄個瘋婆娘穿得跟妖怪似的,怎么還不見來人把她收了……”
“哥們,你出門前刷牙了么?”趁著對方喘氣的空隙,劉正奇撩了一下眼皮,慢悠悠的地說道, “真辛苦你了,還替我丟人了?這是我媽,我都沒覺得丟人,特么有你什么事兒啊!”十多年了,如果每天都找個人替他丟人,那已經夠組團開場全運會的了。男人被他噎了一下,張嘴剛想回斥就被劉正奇擺手給制止了。
“不就拽你一下么,你是少塊肉還是掉根毛?想訛錢你就直說,別一會兒自己說話說缺氧了再往我們身上賴!你要是只為了泄憤,這都罵了十多分鐘了,你就是壞肚子了也該泄完了吧?”
男人被他說得臉上一陣通紅,氣得指著劉正奇結結巴巴反駁:“你,你這什么態度,你還好意思說我說話難聽,你……”
“我三天沒刷牙了,就說話難聽了,怎么著吧!”把煙頭彈到了地上,劉正奇用力碾了碾:“說別人之前先想想你自己。不管我媽咋樣,那都是我媽!她辛辛苦苦生我養我,不是為了嫌她丟人的。能有這種想法,顯然你這人平時也不是什么好東西,你媽是不是總說后悔沒把你喂狗吃了?”
“啊——”看熱鬧的人群中突然發出一聲驚呼。不知是因為戳到了痛處,還是覺得在這么多人面前失了面子,男人一下子被激怒了,提拳就揮了過來。劉正奇也知道自己的話說的重了,但是他根本就抑制不住,其實,真正想發泄的那個不是別人,正是他自己:這么多年,默默承受的那些痛苦和屈辱又有誰懂?沒做任何反抗的動作,他閉上眼睛,等著挨下這一拳。
“等一下,警察。”
男人的胳膊停在了半空中,而誰也沒看清那個一手抵住男人的拳頭,一手亮著證件的人究竟是怎么沖出來的。難道他腳下的水井蓋是個機關?
劉正奇呆愣在原地,看著衛虎嚇跑吵架的男人,勸散圍觀的群眾,攙起一直蹲在旁邊畫圈圈的劉媽媽。
“阿姨!”
身子一抖,劉正奇驚詫地看向衛虎。阿姨,有多少年沒有聽過這有人這么叫了?傻子、瘋婆子、精神病、那女人……這些外界男女老少們對她的所有稱呼中,從來不包含這兩個簡單卻又意義重大的兩個字。
“你,怎么來了?”喉結滑動了一下,劉正奇覺得鼻子里有一點發澀。
“正巧順路。”衛虎咧嘴笑了笑,笑得有點憨,似乎在想這個借口合不合適。
“奇奇,這誰啊?”劉媽媽抬頭看著衛虎笑了笑,插嘴問道。
“阿姨,我叫衛虎,是他朋友。”堅定地看了劉正奇一眼,衛虎直接做了自我介紹。
因為不放心劉正奇的那通電話,衛虎跟同事換了班,特意趕了過來。按他的推測,劉正奇母親的情況應該是行動不便,不宜單獨出行這類,可現實情況卻真是出乎他的意料,劉正奇剛才的話她都聽到了,有些震撼也有些感動,而看到對方佯裝堅強的身影后,他更多的是心疼。
“想什么呢?回家了。”
“恩。”輕輕應了一聲,劉正奇把頭轉向了別處,用力睜了睜眼睛,把眼底漸漸漫上的霧氣強壓了下去。他不是圣人,看著別人如同躲避瘟疫一般繞著他們母子,承受著永無休止的譏諷嘲笑,他也委屈,也怨恨,別人怕的是“眼一閉,再也睜不開”,他怕的卻是“眼一閉,第二天還得睜開”。然而,這一切他只能硬生生咽進肚子里,只能一個人硬撐著,因為這是他的責任,也是對他的懲罰。
看到衛虎像對正常人一般跟他媽媽聊著天,劉正奇突生一種恍惚,那鉛封了許久的雙腿,頭一次走路這么輕快。
通過談話,衛虎發現劉正奇的母親并不是那種意識很不清醒的人,正常的認知和分辨力還是有的,某種程度上比那些大馬路上抱著消防栓又哭又笑又摟又抱的醉漢要理智多了。只是唯一讓他奇怪的是,明明是三個人的談話,卻經常會提到第四個人。這個新新究竟是誰?
一回到劉正奇的家里,劉媽媽就嚷著要見新新。劉正奇對衛虎使了個眼色,讓他先陪著她聊聊天,自己就進了臥室。幾分鐘之后,劉正奇換了一身衣服出來,而劉媽媽一下就撲了過去,大叫著“新新,媽媽想死你了”,之后就是一陣哭笑,與剛才衛虎腦補的醉漢形象如出一轍,只不過這個消防栓是劉正奇。
苦笑著瞥了一眼不明所以的衛虎,劉正奇無奈地搖了搖頭。
直到看著劉媽媽服下安眠藥沉沉睡去之后,劉正奇才關上臥室門,走了出來。瞥了一眼仍坐在客廳的衛虎,低垂下了眼簾:“今天謝謝了。”
“謝什么?”衛虎咧了咧嘴,伸手在頭上撓了撓:“那個,你睡隔壁那屋?”
“不了,睡客廳吧!方便點兒。”說完,劉正奇也在沙發上坐了下來。
“哦。”衛虎只是往旁邊挪了挪,卻并沒有要起身離開的意思。
屋子里只有時鐘滴答作響,兩個人都默不作聲地盯著眼前的茶幾,好像在比賽誰能先把它盯著長出朵花來。
“呵——”在確定就算把茶幾看出個窟窿,它也絕不會有半點發芽的跡象后,劉正奇用力搓了搓臉,低聲問:“講個故事,你想聽么?”
沒有回答,衛虎只是掏出了一盒煙,遞給劉正奇一根,又自己抽出了一根,安靜地點上,安靜地抽了起來。
故事開始的時間還是在上個世紀70年代,故事的女主人公叫吳悅,一個退伍老紅軍的女兒,男主人公叫劉勝江,一個被打成右派的商人的兒子。在大批知青上山下鄉扛起鋤頭把活干的年代,兩個人在中國最北邊的省份相遇、相知,然后“撲通”一聲掉進了愛河。
家庭背景完全相悖的兩個人想要在一起,即便是現在這個年代都不是件容易的事兒,更不用說在那個特殊的時期,特殊的背景下。因為劉家特殊的情況,吳悅的父親堅決不同意女兒跟這個人搞對象,以致最后吳父一氣之下跟其斷絕了關系。好在吳母心軟,心疼著自己的女兒,私下里還偷偷給吳悅寫信聯系著。
再后來,右派平反,知青回城,為了自己的愛情,吳悅遠離父母最終選擇只身留在了這片千里冰封的北國大地。
人生從來沒有一帆風順,磨難總是前赴后繼地拍向航行中的人們。當兩人終于經歷愛情長跑修成正果,準備邁進婚姻殿堂時,劉家人又提出了異議。
劉家原本是個經商的大戶人家,從大都市被發配過來的。當年落魄時沒有辦法,有個姑娘愿意跟自家兒子一起吃苦就已經是燒高香了。可沉冤昭雪后,恰逢改革春風,劉父重操舊業,生意一下子做的風生水起,自然就開始瞧不上這個爹不疼娘不愛沒家庭沒背景的準兒媳婦了。
冷戰、絕食、哭求、討好,二人為了捍衛愛情用盡了十八般武藝,甚至不惜私奔和以死相逼。終于,不知是被他們所感動還是心疼兒子,劉家人答應了這門婚事。由于吳悅的溫柔賢惠知書達理體貼大方,婚后對她仍挑三揀四百般不待見的劉家人也漸漸開始真心接納她了,而之后的一件事情讓他們真正把她當成了一家人看待——吳悅懷孕了。
苦難的歷程,完滿的結局,如果故事到這里就結束了,那可算是一段感人至深可歌可泣的愛情贊歌了,甚至就算是拍成一部青春愛情電視劇都能獲得不俗的收視率。可惜,衛虎知道這并不是最后的結局,否則睡著臥室里的女人就不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身旁講故事的人也不會露出這樣復雜的表情。
對于這段狀似美好的愛情故事,劉正奇在講述時卻并沒有表示出任何的欽羨,從頭到尾,他的臉上掛著的卻只有兩個字——嘲諷。沒有打斷詢問緣由,在對方若有所思地停頓時,衛虎遞上了第四根煙,靜靜地等待著下文。
時間回溯到上個世紀90年代,已經成為全職太太的吳悅在帶著孩子買菜回來的路上被鄰居大姐叫住了。
“哎呦,這是誰家寶寶們啊!長得這么精神啊!長大了絕對是帥哥!”鄰居高興地湊過來,笑容可掬地逗弄著貼在吳悅身邊的兩個小男孩。
“新新、奇奇,快叫阿姨好。”吳悅忙拉過自己的孩子,催促著他們跟鄰居打招呼,由內而外洋溢著一股幸福和驕傲。
一模一樣的黃色毛線衣,藍色背帶褲,黑色小皮鞋,還有兩張一模一樣的白凈漂亮的小臉蛋,每次出行,都有不少人羨慕打探,不時的嘖嘖稱贊——吳悅產下的是一對雙胞胎。
“阿姨好——”左邊的小孩兒奶聲奶氣的跟鄰居打招呼,而右邊的那個卻緊緊拽著吳悅的衣角,怯生生地躲在了后面。
“哎呦,這個怎么還害羞啊!”鄰居被兩個孩子的迥異的模樣逗得更開心了。
“恩,小的這個晚出生1分鐘,不知道怎么就怕生了。”吳悅寵溺地摸著兩個孩子的腦袋。
對于她來說,現在的家庭可以說已經美滿到無可挑剔令人羨慕了。一個疼她愛她的丈夫,兩個聰明可人的兒子,以及吃穿不愁的生活。
自從生下孩子后,婆家人對她的態度是180度的大轉彎,就差寫進史書冊封功勛了。有句俗話:老兒子大孫子,老太太的**。劉勝江雖說排位老二,但是他大哥家的孩子是個丫頭。吳悅不只給劉家老兩口帶來了第一個孫子,還買一贈一,一生生倆,這不只讓公公婆婆心花怒放,也羨煞了一幫叔伯妯娌。而更讓她高興的是,隨著時間的推移,以及兩個孩子的出世,吳父也終于原諒了她,帶著吳母,舉家搬來跟著女兒頤養天年。
看著現在的生活,想著自己曾經的堅持,吳悅很是滿足,那是一種苦盡甘來終于熬出了頭的釋然和欣慰。如果說面對著所有這些美好,還有什么不滿足的話……想到這里,她又摸了摸小兒子的頭頂,恐怕就是這個孩子了。
為了從小鍛煉孩子們的獨立性,半年前他們夫妻二人就讓兩個孩子單獨睡在一個房間。然而,一天晚上,剛要入睡的夫妻二人卻突然聽到了客廳里傳來的腳步聲。
孩子們已經早早睡下了,這個時候還有誰?惟恐竊賊入室傷到孩子,夫妻倆急匆匆地跑下床,卻在打開臥室門之后驚訝地發現小兒子正奇正繞著客廳跑圈。詫異地對視了一眼,他們小心翼翼地輕聲呼喚他的名字,卻并沒有得到回應,又轉悠了兩圈后,小正奇徑自回到了自己床上,一躺,睡著了。
一連幾天,同樣的事情都發生了,但當他們隔日問起時,作為當事人的小正奇卻毫無印象。在請神捉鬼和尋醫問藥之間,夫婦二人最終還是選擇了相信科學。對于劉正奇這種異常表現,醫生的反應倒是相當平靜,明確地告訴他們這叫做夢游。然后就耐心地講解起深度睡眠淺度睡眠神經傳遞肌肉控制……足足介紹了一個小時,才終于做出結論:小孩子的神經系統還沒發育健全,產生這種現象很正常,等長大就好了。
雖然對于醫生講的那些專業知識他們聽得一知半解,但是診斷的結果還是讓二人吃了顆定心丸。沒事兒就好,不就是在晚上鍛煉身體么,我們家孩子不僅有天天鍛煉身體的好習慣,還能睡覺跑步兩不誤,多高級啊!
由于小正奇每天跑步的時間比較固定,所以夫妻二人都會在聽到兒童臥室門響后再出來。一晚,當二人正常走出臥室時,卻驚訝的發現除了滿地撒歡的小兒子,大兒子也站到了門邊上。這讓他們心里一驚——這東西還傳染?難道大的也開始游上了?正在狐疑之際,卻聽到劉正新一板一眼地朝他們說道:“我替你們看弟弟,不讓他撞到,爸爸媽媽快去睡覺吧。”
此話一出,夫婦倆感動得眼淚都快下來了。一個五歲大的孩子,卻已經這么懂事,知道體諒父母關心兄弟了,他們做父母的能不驕傲么!或許真是由于早出生那一分鐘的原因,與在外害羞怕生在家調皮搗蛋的劉正奇不同,處處都乖巧懂事的劉正新不論在什么地方都會引來人們的交口稱贊,更是讓一家子人疼愛的不得了。
果然,隨著時間的推移,小正奇夢游的頻率越來越低,劉勝江和吳悅也漸漸開始能睡上安穩覺了。
“爸!媽!快來啊!”剛剛睡下的夫妻二人被從孩子臥室里傳來的帶著哭腔的喊叫聲驚了起來。
猛然推開兒童臥室的房門,吳悅嚇得差點癱坐在地上。臉上還掛著金豆豆的小正新死命地拽著弟弟的褲角,驚恐地大叫著。而劉正奇正高高地站到了窗臺上,握著窗把手,一只腳已經踏到了外面的窗沿上,一臉茫然地看著沖過來的父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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