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隆冬時節,洛陽城卻並不寒冷。夾著雪片的風也似溫溫柔柔的,被熹微的陽光照得細碎而斑駁。
年關將至,百姓們雖忙碌,卻人人面帶喜色,扎彩燈,辦年貨,真是天時人事日相催,冬至陽生春又來。
朱雀大道聽雪樓
人道是霸主江湖的大門派,門庭高大沉穩,難掩威嚴之氣。向來肅靜的白玉石門楣上,卻不知何時,墜了硃紅色的宮燈,平添了幾分喜氣。城中百姓皆認是迎春大節將至,卻不知其中另有奧妙。
原來,這聽雪樓樓主夫人,自懷身孕以來,著實把樓中上下,各色人等折騰個不行。
舒靖容自小流落江湖,風餐露宿,本就先本不固。長大後習武打拼,陪伴聽雪樓主一統江湖,身上的傷更是不計其數。
墨大夫曾斷言:靖姑娘先天不足,後天失養,能懷有身孕,已是奇蹟。究其中緣由,那幾顆九葉冥芝的功德著實不小,不然,即使身孕在懷,不出百日定會小產,斷斷是保不住的。因此,每日湯羹飲食,瓜果點心自是不提,就是行氣養血,安穩胞胎之品就不知服了多少。
即使這樣,上到四大護法,下到侍女婢子,卻無一人怨言。反倒是絞盡腦汁,千方百計的想法子,只爲換得樓主夫人母子平安,真真是苦了一片心意。
幸如今百日已過,胞胎已穩,靖姑娘面頰也平添了幾分血色,有道是蒼天眷顧,賜予子嗣。於是南楚便命人在正門楣上懸掛三盞硃紅錦繡宮燈,也正好應了年關春節的景兒。
這一日,細雪飄飄灑灑的下了一天,到了暮色十分方停。聽雪樓主蕭憶情和女領主舒靖容前廳議事畢,雙雙踏著一地銀白,慢慢向白樓踱步而去。溫溫軟軟的新雪,踩上去咯吱作響。
二人身披玉色靈狐大氅,針絨分明,倒將這微凍的寒氣悉數遮去了。
“命人擡了軟轎,你卻硬是不肯坐,偏要踏雪而回。這腳底溼滑夾冰,若是摔了怎麼是好?”白衣樓主言語中似有幾分無奈怒氣,皺著眉,握著妻子的手亦是緊緊的。
身旁女子聽言,也不答,用力收回被他緊握的手,秀眉微挑,朱脣輕泯,裹緊了身上的大氅,加快腳步向前走。
“雖已過百日,終究是兇險難辨。阿靖,莫拿性命玩笑。”先前墨大夫的斷言,他始終在意。
“即使如此,也沒到那不能走路的地步,還沒殘呢!哪裡就要轎子擡了?阿靖斷不是侯門公府的嬌小姐。”女子言辭犀利,卻聽不出不滿,倒夾雜著幾分撒嬌之意。
這孤傲的性子著實讓人頭疼。如今懷了身孕,似又多了些許無理的倔脾氣。
輕嘆一聲,白衣公子任由她在前面走著,自己覆手而行,在後面緊緊的跟著,恐有了閃失。
忽然腳底一滑,女子一個踉蹌,險些摔倒。
“小心!”雙手扶穩了將要跌倒的身子,白衣的樓主似乎也沒有再那麼好說話了。
打橫抱起妻子,足尖輕輕一點,片刻間便到了白樓。
“別動!”女子正要扭動身子掙脫那懷抱,卻被柔聲制止。
蕭憶情抱著懷中妻子,徑直走向西暖閣臥房,輕輕將其放在牀上,褪去她腳上已然被雪水浸溼的雲絲繡鞋,換上了輕軟的繡花羊皮小靴。
“墨大夫說你如今受不得涼,足衣定是要溫軟的才行。”
舒靖容自知理虧,也不做聲,而面上早已紅霞輕染——即使結髮多年,如此親密的舉動,她仍舊頗感不適。
“西域分舵的事兒,定要南楚去辦麼?”像是要避開自己的尷尬,月白衫的女子忽的開了口,幽幽的聲音劃破了寂靜的空氣。
聽言妻子突然轉到議事的話鋒,白衣公子自知她不好意思,然也不挑明。自顧自的褪了靈狐大氅,回身執起紫檀雕花小桌上的琉璃酒杯,斟了半杯葡萄酒,輕啄一口。
沉思良久,白衣公子緩緩開口:“將分舵總壇設在依耐,自是要多費些心思管制。況如今西域百姓多了通商的關口,經絲路來中原販賣的商旅不計其數,倒更是讓這富可敵國之地愈加豐饒,也算是了了你我的一段記掛。只是分舵新建不足一年,金屋過賬已過億金,不派三弟去查查那賬本子,恐有雞鳴狗盜之事,終究會惹出是非。況且,你是知道的,我對那數字的東西向來不敏感,索性就甩給三弟料理,這也自當是他分內之事。”
手執酒杯,白衣公子覆手立於窗邊,如洗的月光與新雪的晶瑩交相呼應,透過菱花窗棱,更映得那白衣公子豐神俊秀的面龐越發神思俊朗。
踱步走近,不容分說奪過他手中的酒杯,女子面上有些不滿。
“事雖如此,西域諸事沒有個月餘定時辦不完的,就是路程也要耗去十幾日,況寒冬雪地,更是難行。莫說年關,就是上元,也斷斷是趕不回的。”到底女子心細,計較的頗多。況自打懷了身孕後,舒靖容一改往日血魔之女的凌厲狠絕,硬生生的多了幾份柔情,終究是要做母親的人了。
“江湖之人,哪還有記掛這些的。”回身攬過妻子,白衣樓主柔聲安慰:“若你惦念三弟妻兒孤零,守歲的時候接來樓中同賀,可好?此事完了,準他大假,也算是補償了。”
懷中女子微微頷首:“也只有如此了,這幾月,爲了我的事,也真是難違三樓主費心了。”
“你是他大嫂,他自當如此。”只一句,就輕而易舉挑起了白衣女子的羞怯。
正當二人默默交談之時,弟子來報墨大夫求見。
“請”
穿過門廊,到了會客小廳,已見藍衫老者手提松木藥匣,立於廳內等候多時了。
“參見樓主、靖姑娘!”
“墨大夫請起。”
“老朽剛熬了安胎的湯藥,還請靖姑娘趁熱服用了纔好。”
伸手接過遞上的藥盞,阿靖擡手遮口飲下。絹帕揭了嘴角,面上靜靜的不動分毫。要知這湯藥中有一味石菖蒲,開竅凝神,化溼和胃,最是安胎聖品,只是酸苦難忍,味道極重。難違靖姑娘一口飲下,全當無事。想來和那十幾年漂泊欺凌的日子相比,這點苦又算得什麼呢?
“敢問靖姑娘,這些時日,身體可還有不適?”墨大夫靜立高坐之下,擡手輕捋鬍鬚,出聲相問。
“不似先前那般難耐,墨大夫無需太過掛心。”
“可是時常胸悶脹滿,不思飲食?”到底是既古的老人,閱歷無數。但見座上樓主的臉色,就知道靖姑娘所言非實。
“有何法子?”白衣樓主穩聲相問,眼神如萬千寒星劃過夜海,清冷凌厲。
嘆了口氣,墨大夫捋須踱步。
“本砂仁一味最是對癥,樓中的藥品已是最佳。但若是能得了那綠鞘砂,便可行氣溫中,保得母子平安無恙了。只可惜這綠鞘砂早已滅跡,老朽也是幼年時分,見得父親藏得幾粒,視如珍寶。而今,也已尋它不見了。”
白衣公子聽聞此言,臉色黯了一下,不做聲,許久開口:“退下吧。”
“是。”
白樓暖閣
蕭憶情褪下外罩的海棠紗銀龍紋長褂,回身說道:“不知這綠鞘砂,拿千金可換得?發了令,命人尋去!”
“早就命人封了消息,唯恐那些報仇之人趁我身孕之時偷襲聽雪樓。現如今,你又要爲這勞什子興師動衆。”月白衣女子手拿金燭花剪,細細的剪著那硃紅龍鳳對燭的燭芯。“況我自己的身子,自己明白。還斷不是要用那些奇珍異草的時候。”
女子口中如此說,心下卻細細思量:樓主,是看中這個孩兒的吧。畢竟聽雪落偌大的家業,終究是要有人接下的。
似是看出了妻子的心事,白衣公子輕微嘆息,起身近前,擡手擁住了眼前人。
“阿靖,你知我最看重的是什麼。當初,若不是你執意堅持,我是不贊同留下這個孩子的。對你,我不允許有絲毫閃失。”字字溫柔,聲聲入耳。
阿靖臉頰緋紅,也不回身,任由他擁著,還自顧自的撥弄著燭芯。
“莫再剪了,不然,燭芯就要滅了。”
板過她的身子,取下燭剪,白衣公子眼角帶著寵溺。“歇息吧,夫人。。。”
似是有意拖長了後兩個字的聲音。
窗外銀月當空,窗內燭鎖良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