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誠練習了一會馬術,便返回自己的氈帳。
如今這里真正算得上是自己的天地,他甚至有種“家”的感覺,看著井井有條的內部家什,和外面馬廄羊圈里漸漸肥壯起來的牲畜,還有一夜之間人丁興旺起來的景象,他還是有些滿意的。
如今,他成了“上等人”,有為他放牧的仆人,有一個細致的管家,還有一個小侍女。這位小侍女,名叫梁詩若,今年只有十一歲,卻是西夏人。此梁氏非西夏歷史上赫赫有名的梁氏家族。那個梁氏家族的代表人物就是曾經把持西夏朝政三十年梁太后,“梁”是番姓,跟歷朝歷代所有的外戚一樣,由盛而衰是主旋律。而梁詩若只不過是一個西夏漢人梁氏一個小官僚的小妾生的女兒,當去年蒙古軍圍中興府,夏神宋出奔,遣使請降,并送走300童女和大量的財物以示順服,她是其中之一。按理說她好歹也是官家女子,本攤不上她。奈何她不久前被自己的父親親自送到皇宮之中,充當宮女,作為西夏公主和皇子們的玩伴,期望將來能一步登天。
結果就淪落到了蒙古,然后又被抬高了身份,冒充西夏公主送給了趙誠。起初趙誠第一次看到她,卻是擔心她會死掉,因為她明顯是營養不良,骨瘦如柴,臉上怯生生的,一付逆來順受的樣子。草原上有時候會刮狂風,趙誠覺得她絕對可能會被一陣怪風刮走。
所以,趙誠就她做了自己的侍女,負責自己的起居。半個月下來,這位梁詩若的小臉上逐漸有了紅光,多了幾分生氣,面容倒愈見她本來就具有的清秀之色。
“若若啊。”趙誠親切地喚著小侍女的名字。
起初每當他人五人六地分配著下人的工作,總覺得怪怪的,這奴隸主的感覺讓他覺得實在是不習慣。可是時間長了,他就不覺得怪了,看來人是極容易變化的,尤其是“由儉入奢易”。
“主人有何吩咐?”梁詩若放下手中的活計,小心翼翼地問道。
“我不是說過了嗎?要叫我哥哥。”趙誠糾正道。
“主人,奴婢不敢!”梁詩若口中答道。她還是適應不了“哥哥”的稱呼。
“那么你叫聲聽聽?”趙誠心中希冀道。
“哥……哥哥!”梁詩若口中小聲地叫道,聲音比蚊子還要低不可聞。
“你這個名字挺不錯,看來你父親倒不是太俗。你讀過書嗎?”趙誠問道。
“是的,主人。家父管教甚嚴,故奴婢讀過兩年書,在宮中也陪公主讀過幾個月書!”若若答道,聲音果然很“弱弱”。
趙誠十分氣餒,眼前的這位小姑娘似乎已經認命了,他口中卻說道:“書還是要讀的。”
那梁詩若雖低著頭,那眼神卻飛快地瞥了趙誠一眼,卻被一直盯著她看的趙誠給逮個正著。她那一瞥的眼神所隱含的意思,趙誠在那一剎那間卻是讀懂了。他可以站著說話不腰疼,用一副悲天憫人的腔調教育別人,對于別人來說,那不過是一個占著優勢地位的“上等人”的臆想而已。
“可惜,這里沒有先生可以教你。”趙誠嘆道,“陪陪我談天說地,那也是很不錯的。”
沒想的,梁詩若卻道:“秦公子和劉公子均是飽讀詩書之人,奴婢的意思是說,他們可以為主人解憂。”
“他們是誰?”趙誠奇道。他猜這兩位一定對眼前的這位小姑娘多有照撫,故而她為了報恩,趁此機會向自己推薦他們。
“他們均是主人的下人,秦公子被管家安排牧羊,劉公子體弱,被管家安排值夜看守馬廄。”
“哦?原來我這里還有這樣的人物?”趙態將目光投向侍候在旁的耶律文山。
“文山只知他們倆一個姓秦,一個姓劉,您知道,他們剛來,我還來不及了解他們出身,只知他們來自金國。”耶律文山慚愧地回答道。
“若若,你去把他們叫來,我倒是想考察一番他們是怎樣的人物!”趙誠吩咐道。梁詩若轉身變出去了。
耶律文山大概是聽多了趙誠經常在夜話中,跟他瞎侃的種種歷史人物的風流韻事,以為趙誠年紀輕輕就早熟,又見趙誠對這位侍女頗為關心,便拍著趙誠的馬屁道:
“此女體態優美,假以時日,必有沉魚落雁閉月羞花之容!”
趙誠歪著頭盯著耶律文山上下打量著,把耶律文山盯著不好意思。
“那你告訴我,她全身上下,哪一點是沉魚落雁?”趙誠大笑,“你心里齷齪,可別拉上我。在外人面前,可千萬別說是我的管家,我丟不起那個人!”
耶律文山仔細琢磨著趙誠的笑容,沒有一點偽裝的痕跡,正要順勢夸獎一番。卻聽趙誠似乎是自言自語道:
“不過,俗話說的好,女大十八變嘛,她以后要是長得不那么太對不起我,我也勉為其難地收了她!”
耶律文山目瞪口呆,干笑道:“主人說的是、說的是!”
……
時間不大,梁詩若便領著兩位年輕人進來面見趙誠。這兩位一見心中便有了計較,因為他不止一次看到這兩人躲在一邊,對著自己指指點點。
當先那人身高七尺,體態修長,自有一股凜然正氣,這跟他目前的身份相差十萬八千里,他站在趙誠面前,毫不畏縮地平視著趙誠。身后那人,卻是個文弱地年輕書生,比趙誠大不了多少,滿臉的書卷氣,低垂的眼神中卻有不甘與憤世嫉俗之慨。
盡管梁詩若有言在先,兩人進來,俱都不發一言,只等著趙誠發落。
“在主人面前,為何不發一言?”耶律文山喝道,“還不跪下!”
“身為漢人,上跪皇帝下跪父母師長。蠻夷之地,不知禮儀,為何要跪?”那位年長者當先答道。
“你既是漢人,請問你向哪一族的皇帝行跪拜之禮?”趙誠卻抓住他話中的漏洞反譏道,“世間豈有只反蒙古不反女真之漢夷大防?”
“這……”那人未防趙誠居然直指其中要害,口中一時理虧,強自辯解道,“女真人雖曾是異族,然立國近百年,習漢字,服漢化,行漢制,定漢禮……”
“所以,你們身為漢人,跪拜女真皇帝,就是天經地義了?”趙誠譏笑道,“換句話說,只要是誰給予你們這些讀書人禮儀,你們就可以理直氣壯地跪拜誰了?”
“非也!”那位年輕者站了出來,“讀圣賢書,當知義之所在,禮之所倚,雖千萬人我往矣。此生心中但有清明,便誓不罷休!”
趙誠發現自己認識了兩位憤青,初次相識,也不便深談。
“這個問題我們先放一邊,我想知道,你們兩位‘忠誠’之士如何落得這個地步,又是如何能活命之今?”趙誠道。這個問題在他們大談貞潔之時,他就認為這兩位能活到現在實在是一個奇跡。
年長者名王敬誠,字從之。曹州東明縣(今山東省東明縣,位菏澤縣西)人士,少時便有才名,與同鄉才子王鶚合稱“東明二王”。只是他的運氣稍差點,家中雙親皆歿,他于是投奔中都族叔,在京城也小有聲名,不料蒙古軍攻陷中都,他做了俘虜,幸虧一個名叫耶律楚材的人擔保,才保住幸命。
年輕者,名劉翼,字明遠,年方十六,乃西京大同府渾源縣人,出自詩書門第。與有“神童”之稱的劉祁、劉郁兄弟乃族親,號稱“劉氏三少”。當然他也很不走運,那劉祁兄弟跟隨他們在汴京做官的父親離開渾源,因此避開了蒙古軍,而他卻落入了蒙古軍的手里。按理說,在蒙古人的手中,只有工匠才是最易存活之人,幸虧他的才氣,那位耶律楚材也有所聞,故而也保全了性命。
只是這兩人大概是很不給耶律楚材的面子,數次冒犯了蒙古人,那耶律楚材憐惜兩人的才氣,故而借故將他們打發給了趙誠,遠離是非。
“管家,你們耶律家怎么總是出這樣的人物?”趙誠詢問耶律文山道。
“主人,此耶律非彼耶律也。”耶律文山道,“文山早年行商,到過中都,也曾聽過他的大名,但無緣相識。這位本家的身世顯赫,乃先祖皇帝的十世孫,自幼博覽群書,精通天文、地理、算數、歷法、醫術,三教九流,無不精通。卻沒想到,他如今也降了蒙古人,可惜我耶律氏如今只能仰仗他人鼻息。”
“自古寡婦守貞前赴后繼,儒生賣國爭先恐后。他若是沒甚才學,降便降了,也沒多大用處。我現在發現了,這人要是太有才了,那就更危險。所以孟子曰:民可由使之而不可使知之。”
“若是沒用,蒙古人又為何會納降于他?”耶律文山道,“我想耶律楚材看大勢所趨,不得不降,若是能救得了幾人,倒也是功德一件。”
“跟蒙古人談仁義禮儀,不啻為沙灘筑高樓,所謂大勢所趨,也不過是膽怯之人的托詞之言。有詩云: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趙誠不屑地說道,“沒有犧牲,哪有榮登史冊的英名?”
不料,有人卻喝彩道:“好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