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今天考試的座位上的板凳是有還是無的事情,我們下去後還會深入調查?,F在能夠給你下結論的是,你今天所作所爲的一切,都是爲了表現自己、突出自己,有意識有目的地和學校、老師對立。我相信我這個說法是絕對沒有冤枉你的,你可以捫心自問,你不是這樣,那纔怪了!
——衆人又是一遍笑聲,這次笑的是他們都如此同意總負責老師給我下的這個結論,都認爲總負責老師火眼金睛,在這一點上的確是把我看穿了的——
“還有一個情況我都替你想到了。那就是你交卷後本有權利立即就離開學?;丶胰?。然而,你沒有,一直在那兒站著,那麼長時間地在那兒站著,直到我們叫你到這辦公室裡來。就好像你知道我們會叫你,知道我們叫你來會像這樣對你。我還敢說不是好像,而是你還真的就是這樣的!而且你這一行爲,是你今天整個有意識有目的所作一切的一部分!當然,這樣說把你拔高了,你並沒有什麼超出常人的地方,你也不可能有,但你今天的一切行爲中那種動機是不可能否認的!
“不過,我已經沒有必要再說你這些了,只需對你說你作爲我們這個社會大家庭的一員,作爲我們的一名學生和考生,你應該是的,你也必須是的!
“僅就你今天在考場中的答題來說,一位真正合格的考生,一位我們社會真正需要的學生,就算他聰明過人、本領超羣,就像你一樣在那麼短的時間內把題答起了,還都答對了,他也絕無可能匆忙交卷,而是會反反覆覆地檢查,連細枝末節都要反反覆覆地推敲,他不僅會想不到去交卷,還會覺得再長的考試時間也不夠,他再對自己做的題有把握,他也不會相信自己,因爲他知道個人是有限的、渺小的,個人總是會出錯的,而且往往是看似失之毫釐其實謬之千里。
“在原則上,我們可以把考試時間無限期延長,延長到明天、後天,乃至於延長一個星期,考生吃、睡、拉都在考室,一位我們合格的考生和學生,他也不會在考試時間結束前就交卷,即使他早就題做起了,還全都做對了!在原則上,我們有權力進行這個的考試,以檢驗誰纔是我們合格的、我們的國家和社會需要的考生和學生。我們沒有這樣做,是因爲我們知道我們絕大多數考生和學生都是合格的,聽話的,是我們國家和社會需要的,像你這樣的只是個別的例外,對這種極少數、極個別的特殊者,我們只需把他們提出來特殊對待就行了!
“你不知道,但作爲你的老師我有責任從現在起就開始讓你知道,我們書本上的一道題、一個知識,老師出的一道題、講的一個知識,不管它看起來有多麼簡單,背後都隱藏著誰也不可能弄明白的深奧的東西,除非他不去弄明白。要這個東西纔是我們的每一題,我們的每一知識真正的內容,真正的本質性的東西。絕大多數學生對這一點都是明白的,知道自己在這個東西面前自己到底算個什麼!
“可以舉個例子加以說明。2+2=4夠簡單了吧?沒有比這更簡單的吧?可是,如果我們讓你連續把2+2=4做十遍百遍你不會出錯,但讓做一千遍、一萬遍你一定會出錯了!
——有兩位老師非常開心地笑起來,我覺得他們是在爲自己對學生們有這樣一種叫他們把2+2=4做一千遍、一萬遍的權力而高興和自豪——
“原則上,我們是有權力要你把2+2=4這麼簡單的題做一千遍、一萬遍的。你在第九千九百九十九遍上都沒有錯,但你第一萬遍的時候就可能錯了,把2+2=4做成2+2=5或2+2=6了!對於學生,我們每一位老師都有權這麼做!我現在就可以對你這麼做,看你能不能夠證明你是長有三頭六臂,永不出錯的!
“我還要告訴你,在我們國家,別說是一位小小的小學生,就是科學家、教授,不管是多麼知名的科學家和教授,交給他們在他們的知識能力範圍內的再簡單的事,哪怕是他們不看一眼也能明白的,他們也不敢說他們是那麼明白,他們也會有所保留,要看上級是怎麼說的,領導是怎麼說的!這就是因爲他們知道讓他們把2+2=4做上一千遍、一萬遍他們也會出錯!一萬遍不行就叫做他們做十萬遍,三天三夜不休息不睡覺把2+2=4做上十萬遍,他們不出錯也會出錯!他們更知道即使他們是科學家,是教授,領導也有權力讓他們把2+2=4做上一千遍、一萬遍、十萬遍、十萬萬遍!那些不認爲領導有這個權力的,不管他多麼了不得的科學家、教授,國家都送他們去了他們該去的地方了!也一定會送他們去他們該去的地方!我所說的該去的地方是什麼,你下去後可以叫父親,還有你周圍的人,給你講一下,我想你不問他們也會給你講。
“而這種品質,這種可以說是我們國家和我們社會對每一個人,不只是每一個考生和學生,而是每一個人,包括我們的科學家、教授,不管多麼知名,對國家做出了多大貢獻的科學家、教授,最基本的人品要求的品質,沒有這個品質,不管他是什麼樣的人材也絕對不是我們國家和社會需要的人材,在你身上是沒有的。
“你還有一件事連我都希望它不是真的了,它讓我們所有老師都感到震驚??梢哉f,它是我從事教育工作十多二十年來還從未遇到過的。你的監考向我們反映,你交卷出來後對你父親說:‘我全做起了,而且全做對了!’”
外邊的家長們一遍唏噓之聲,紛紛搖頭的搖頭,嘆息的嘆息,議論的議論。我的“問題”和“罪惡”成堆成山,已經是宇宙中唯一壯觀和恐怖的存在了,我所做一切就爲把它們掩蓋住,哪怕多少掩蓋住??傌撠熇蠋煬F在又揭示一個出來,讓它暴露於光天化日之下了。他們所做這些,和爹總要當衆脫我的褲子,把我那個“東西”暴露於光化日之下一樣,同樣是揭示我相當於那個“東西”的罪惡,同樣是把我相當於我那個“東西”的罪惡暴露於光天化之下。總負責老師已經揭示和暴露了我那樣多的罪惡了,他揭示和暴露的這個罪惡,讓我怵得骨頭裡都在開始結冰了。
總負責老師頓了幾秒鐘後才接著說:
“你父親反映了你平時的一些情況,卻沒有把你這一情況主動反映縱我們,我想你父親應該認識到他這是在包庇你,更是在害你。由這一點我們可以推測到你父親對你平時情況的反映是不充分的、有保留的,未觸及到你的問題的實質,我們從而不能不認定你是整個品質的問題,你有嚴重的品質上的缺陷,——你居然敢說你全做起了,還全都做對了!可是,你想過沒有,你做得對不對,對多少錯多少都要我們確認了纔算數,完全可以說都要我們說了纔算數!你有說自己做起了還全做對了的權力?是誰給你的這個權力?你能夠、你有本事把屬於老師、屬於領導幹部的權力據爲己有?”
他探過頭來逼視著我低垂的眼睛質問道。他這兩隻滿含對我的極端的嘲弄和蔑視的眼睛,在我看來有兩個天體那麼大,沒法形容那血些絲有多麼粗,那些肉肉什麼的則成堆成山,和我的“罪惡”、“問題”一樣醜陋恐怖。他大講特講,唾沫星子飛濺到我臉上,我的臉一直就是一個承接他們的唾沫星子的東西。對於這個我感覺到的羞恥,也許只有在遭強姦的人才會感覺到。
他又向我飛濺來一批唾沫星子地講道:
“據我所知,就是我們國家做出巨大成績和貢獻的科學家,甚至是爲我們國家制造了***、衛星的科學家,他們也首先是把自己的成績算爲領導、上級和集體的成績,不敢說他個人有多大的能力,做出了多大的貢獻!在我們國家,個人成績的大小對錯,都是由領導和上級說了算的,領導和上級說你的成績是成績那就是成績,不是也是,說你的成績不是成績那就不是成績,是也不是!我相信,像出自你的口的這樣的狂言,我們即使是給我們國家造了***和衛星的科學家也沒哪個敢說!你他媽的纔不過是一個小學生,才他媽的參加了幾次小小的考試,就敢這樣口出狂言!
“在我們國家,從來不是也永遠不會是個人高於領導、國家、集體,而是領導、國家、集體高於個人,領導就代表國家和集體,可以說,領導就是國家、集體。我們個人的一切,不管它是什麼,是什麼性質和內容,也都要交由領導來裁定和裁決,也只有領導裁定和裁決了的纔是有效的,真實的,也纔會被承認的。
“你父親在反映你平時的情況時說你愛思考,有探求精神。他似乎認爲這是你的優點??蛇@反映了你父親作爲一名教師在認識上是有一定偏差的,這也可能是你會走得這麼遠的一個外在因素。不過,我們現在還不會去追究它。你父親畢竟比你成熟,是能夠反省自己的。
“我想你父親應該比你知道,在我們國家,一個人,一個公民,包括學生,不論是小學生還是大學生,包括科學家、教授、作家等等等等,他們該思考什麼、該探求什麼,該在什麼範圍內思考和探求,依據什麼邏輯前提、什麼樣的指導方針、走什麼樣的方向,所得出的結論應該是什麼性質和在什麼範圍的,都是要聽領導幹部的框定和指示的!
“完全可以說,我什麼該想不該說,什麼該說不該想,什麼既不該說也不該想,都要聽領導幹部的,聽國家的聽黨的!對愛思考和愛探索,我們國家在原則上當然還是鼓勵的,但是,具體到個人和具體到事上,就是一件辯證的事了,要一分爲二地對待,對什麼該探索不該探索,向什麼方向探索,走到哪一步爲止,這些都先要向領導請示,明白領導的意圖之後再說!
“說到學生,那就當然是要聽老師,聽學校的了!所有那些超出國家和領導的意圖之外思考和探索的人,只有他們這樣做了,不僅就取消了他們的思考和探索的意義和合法性,弄不好還取消了他們本人的存在的權利、生存的權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