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晾得乾乾的、也全都搬運到安全的地方貯存起來的磚瓦坯子已經夠多了,這就面臨著俗話所說的“燒窯”了。磚瓦坯子不經過燒窯這道工序,就變不成再也不怕雨水沖洗的青磚青瓦,更不用說還要用它們來修大瓦房了。我們前後一共燒過四次窯。要燒四次窯,磚瓦纔夠修四間大瓦房,但我們家原來那房子實在不能住下去了,燒了兩次窯後我們就把新房子,四間大瓦房修起來了,磚瓦不足的那部分是向別人借的,承諾到什麼什麼時候歸還,後兩次燒窯是爲還別人磚瓦。
燒窯和晾曬磚瓦坯子一樣,最怕的也是暴風驟雨突然來光顧。成千上萬的磚瓦坯子搬到窯上了,堆得到處都是,裝窯最少也需要四五天時間,這期間要是遇到了暴風驟雨,這些磚瓦坯子多數都會變成一灘泥,前功盡棄。窯裝好了,火點起來了,就更怕突降暴雨了,特別是窯正燒到某個火候的時候,如果暴雨來了平地起洪水,水衝進窯裡,就會發生俗話說的“窯崩”,一發生窯崩,一整窯的磚瓦就毀了。再說了,像一座山一樣麥桔桿堆在窯前,這就是燒窯的燃料,這麼大一山麥桔桿也不可能把它遮擋起來,暴雨來一洗禮,它們也就溼了,不能用著燒窯的燃料了,而要準備起這樣多的麥桔桿,可不是一句話。
我於電腦前打這段文字的時候,我想到了爲什麼爹媽他們當初不選擇在冬季那種不會有什麼暴風驟雨的時候燒窯呢。不過,我已經不可能去弄清楚到底是爲什麼了,也沒有這個必要,只能說,爹媽當初在那總是有暴風驟雨的季節裡燒窯,一定有他們萬般無奈的理由。
我們燒了四次窯,兩次都遇到了暴雨的“洗禮”,有一次還發生了最令人擔心、最不讓人願意看到的“窯崩”。兩次也都是晚上。我們還太小了,嚴令不準到窯上去,但是,外邊黑夜裡的風雨,使我們能夠想象我們那窯上是一副什麼樣的景象,我們三兄弟相依在燈下爲它緊緊揪著心。燒窯就必需得僱人了。不時有人十萬火急地冒雨從窯上跑回來取時候窯上必需的東西,他們總要順便到我們家裡來對我們三個把窯上事情渲染誇張地說一通,又是一番你們要聽話懂事呀的飽含那種可憐的說教,我們只在心裡一個勁兒地祈禱,你們快去窯上吧,你們快去窯上吧,那裡纔是需要你們的地方。
發生“窯崩”那次,據事後人們和爹媽的描述,暴雨中平地而起的洪水衝進了燒得正旺的窯裡,窯裡傳來巨響,隨著窯前部就裂開了一條縫,衆人四散而逃,怕窯爆了,只剩下爹媽在那裡保他們的窯了。紅了眼的爹媽還不要命地衝上去緊緊頂住看樣子行將崩塌的那一塊,衆人呼喊他們趕快逃開,他們沒有理睬,有可能他們根本就沒有聽見。爹還衝進窯門前那團濃煙裡去了,這團濃煙就是因爲水衝進了燒得正旺的窯裡而從窯裡涌出來的。沒人看得見爹在這團濃煙裡幹什麼,衆人只在遠處不會要命地喊他快逃出來,窯要垮了,保命要緊。但是,爹卻憑他的無畏截住了那股洪水,保住了我們的窯,也保住了一窯的磚瓦。事後人們都在誇爹,而聽爹媽他們所說,則是他們感到那樣後怕。爹說:“窯要是真垮了,那就是我們真的完了!”說這話時臉上的肌肉都在抖。媽說:“是天老爺在幫我們。”爹是不信什麼天老爺的,但媽這麼說他也沒說什麼。
也許,人的不幸,要在被人可憐的時候纔會真的變成一種不幸。但是,不幸的是,僅憑小小年紀的我的經驗也已經看出來了,人這東西的本性,至少是我們溝裡的人的本性,就是他們是那麼喜歡去可憐他們認爲不幸的人,或者說去可憐他們認爲很可憐的那些人。這是那種歧視性和鄙視性的可憐,看不起人的可憐,踐踏人的可憐,甚至於可能是心懷叵測的可憐,只是他們可能一點也不知道他們心懷叵測,他們甚至於真相信他們是那樣富有同情心,那樣善良。
我們燒窯遇到了“窯崩”的這個晚上,我們燒窯遇到“窯崩”了,這消息比暴風雨的到來還快地傳遍了家家戶戶,至少是我們生產隊的家家戶戶。那兩位好心的大嬸又打著一根電筒戴著斗笠到我們家來了。其中有位大嬸的男人是一般所說“國家幹部”,所以,她有一根電筒。像以前幾次一樣,她們坐著不走,說盡了她們似乎非說不可的那些話,說盡了還有說不完的。這一次她們更是這樣。其中有一位還這樣說:
“這是頭一回,這一回你們爹媽算是過去了,沒有出大事!但是,說不準你們這次燒這個窯,還真要出大事了!爲啥呢?因爲啥子事都是天在安排,天叫你們出事不得只嚇你們一跳就算了!你們要不是還小,真該到窯上去看看啊!說不準這時候大水又灌進了你們的窯了,窯垮了,爆了,把你們的爹媽都活活埋了!大家都在逃命,這種時候也不能怪他們,又不是他們的窯,你們說是不是?但你們的爹媽是不會逃命的,他們還一心要保你們的窯!哪個曉得他們現在已經成了啥樣啊!千萬別叫他們出個命傷啥的,天老爺保佑天老爺保佑啊!這家人真的不能出個啥大事啊!這幾個娃兒都還小還小啊……哦,娃兒們啦,千萬別信我胡說的這些呀!要聽話懂事好好待在家裡,最好上牀睡覺呀!千萬別去窯上呀,你們爹媽叫你們別去你們就千萬別去呀!要聽話懂事呀!”
她們說的這些,聽起來是無限的好心和古道熱腸,實際上句句都令我們感覺到不舒服,甚至於憤慨。多少人又多少人,他們就是那些普通人,一般會說他們是平凡而善良的人們,他們的好心和善心裡面都包含著這種令人不舒服的東西,這兩個大嬸,她們的好心和善心裡面的這東西則達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特別是說這席話的這個大嬸,她這席話裡的東西就不止有這種會令人不舒服的東西了,還有小孩子只能本能地感覺到憤慨啥的卻不會看明白的“暗示”,一種居心叵測的“暗示”。
她們終於走了,我們身邊又是漫漫長夜的寂靜,暴雨已經住了,滿耳只是外邊洪水在滿世界橫流和肆虐的轟鳴聲。實際上,那個好心的大嬸對我們的“暗示”已經開始在發酵了。我和哥突然作出了三兄弟誰也沒有異議的決定:弟弟一人留守家中,我和哥哥到窯上去看看。我們給弟弟點一盞燈,爲了節約洋油,火苗儘可能調到最小。我們問弟弟怕不,他很堅定懂事地搖搖頭。就這樣,我和哥哥撐著火苗調到最大的一盞燈、哥哥懷揣著一盒火柴出發了。
真沒想到外面會那樣黑,就像世界僅僅是一個漆黑一團的寵大實體。四面八方都在吹來風,出門沒走多遠燈就被吹熄了好幾次,燈一熄我們就像不在我們溝裡而在那個人們所說的太平洋深處,一切都變了,什麼也看不見,我們連自己也看不見,方向感也沒有了,根本不知自己在哪兒,連動一步也不能。只有藉著燈光我們才能向前走一步算一步,燈照亮的東西也是我們好像全沒有見過的。走到了田野上燈盞就完全失去意義了,要劃很多根火柴才能點亮它,一點亮它就熄滅了。風是一小股一小股但卻冰冷有力,從所有方向吹來,你根本拿它沒辦法。那燈上的火苗被風猛烈拉過去,脫離了燈頭時似乎還停留了一下,呼呼的,只能模糊地照見燈盞,連撐燈的手也看不見了,頃刻它就被奪走而全無蹤影了,四野是無邊無際的絕對黑暗。這幕情景給了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怎麼辦呢?我們並不氣餒,決定爬著去。哥哥在前我在後,他要我拉住他的腳,而實際上我只能爬一會兒去摸一下他的腳在哪裡,以此保證不至於跟錯了方向。
我們爬過了幾條田坎,爬上了那條很長的大溝塄,爬了不到這條溝塄的一小半,我們終於陷入絕境。這是一條橫貫我們整個溝的一條大溝,不管多大的暴雨,最終,我們溝接受不了那麼多的雨水都要從這條溝裡傾泄而出流到山外,匯到江河裡去。我們老說我們溝我們溝,當然不是說的一條水溝,而是一個有一兩千人口的大村子,這個村子叫做小房溝,所以我們才總說我們溝咋的我們溝咋的。但是,我和哥哥現在面臨的卻是一條真正的大水溝,也許我們村子就是因它而得名。
溝塄劇烈地抖動著,真難以想象平時看上去那樣結實穩固的溝塄這時會抖動得這樣厲害。溝裡的水如萬馬奔騰,溝裡的水還是滿滿蕩蕩的,水浪撲打著我們的雙腳和一側的身子。但是,我們只能感覺這一切,我們什麼也看不見。這黑暗之黑是那樣深重,我都慢慢地感覺到自己也已經不再是自己而是這個黑暗本身的一部分了,成了一個完全陌生異己的東西了。這讓我產生一種新的恐懼。
不是那一股執迷不悟的勁頭我們不可能爬到這裡了,但是,到了這裡,我們就不約而同地停下來了,身子緊緊貼在溝塄上,動也不敢動。我們已經既不能前行又不能後退了。哥哥問我:“小禹,該怎麼辦呢?”他問的是我們如何繼續前行,他還不打算放棄,但我不知如何回答他。真難以形容我們這時候那種處境和那種體驗了。溝塄又窄又滑,搖撼著,抖動著,感覺是我們敢再向爬行半步都可能滾進溝裡被大洪水沖走。溝裡的洪水撲打到我們身上,那麼冷那麼有力,越來越像是有無數又強勁有力巨手在把我們往溝裡扯。我感覺到溝塄是活的,正是傳說中的巨龍,我們騎在龍脊上,我們不可能制服這條龍,它隨時也能把我們摔進洪水而它則騰空而去。不可能有什麼時候比得上這個時候讓我相信龍這種傳說中的神物絕不只是一種傳說而是真有這麼一種可怕兇暴的神物的存在。
溝裡的水的轟鳴聲在越來越大,感覺是它的水在驟然間猛增著,這甚至於是一種十分清晰、毋庸置疑的感覺。身下的溝塄隨時都會突然間騰空而去,這也是一種十分清晰、毋庸置疑的感覺。我們是如此震驚平時我們熟習的這條溝,我們不知多少次在它裡面捉魚抓蟹,現在竟這樣不同了,似乎蘊含著無窮的暴力,對我們就是地獄、陰間、死亡、最後的毀滅……我感覺到,我們的生命就會像風裡的燈火一樣消失在這裡了,我也感覺到我們這時候的生命完全就像不多一會兒前我才見過那離開燈芯頭前最後那一刻的燈火了,說消失無影就消失無影了。
實際上,這時候,我們已經崩潰了。在大自然的這麼一點點威力面前,我們已經陷入到了也許也只有小孩子纔可能的那種徹底的、無邊無際的恐懼之中。不過,客觀事實是,我們必須做出抉擇,而且是冷靜理性的抉擇。不再前行是明智的,前邊還有那麼長那麼兇險的路。後退也是不可能的,我們不僅不能掌控大自然,而且也已經不能掌控我們自己了,我們是真的已經崩潰了,這恐怕纔是我們首先必須面對的事實。但是,我們也不能停留在這裡,這不僅因爲我們已經不能掌控自己,還因爲我們的身體在變得越來越冷,像這樣冷下去,到一定的程度,我們有再堅強的意志也無濟於事,只可能像兩樣什麼沒活力沒生命的東西那樣被洪水撲打到溝裡,再被洪水捲走。
我冷靜地調整了一下自己,然後用那樣平靜、理性的聲音對哥哥說:
“哥哥,我們再不能前行了。我們完全有可能被洪水捲走,而這樣我們家可就真的出大事了。前面還有幾條溝塄,還要過兩座獨木橋,溝裡的水還在增大,它還可能突然猛增的。特別是,我們兩個都不能控制自己了,我們已經變了!現在,我們前行、後退和就是這樣不動,都是危險的!”
我天生喜歡冷靜的分析、直呈真相的特性在這時候又表現了出來。這時候我可能還沒有上學。我說的這席話也切中了哥哥的要害,他的聲音發抖地、而不是當時還想著要繼續前行那樣地問我:
“那我們該怎麼辦呢?”
聽起來他像在笑,因爲我的意思似乎等於是在說我們只有被洪水沖走了。
我同樣冷靜地說:
“我們這一邊不是水田嗎?田水肯定很深但它是平靜的,不會把人沖走,而且它也不會像溝裡的水那樣深。我們乾脆滾進田裡,從田裡上大路爬回家去!”
這真是個好主意,我們說著就像兩塊石頭一樣掉進了田裡。田裡的水真的很深,最深的地方直漫到我們胸部,而且也很冷。但是,我們心中那種可怕的恐懼、整個世界包括我們自己都變成了完全陌生異己的恐怖怪物的那種體驗一下子沒有了,世界正常了,我們自己也正常了,我們是自己了,擁有自己了,能掌握自己了!我們感覺到了那樣的安全,就像安全是那樣實在的一個東西,我們抓住了它,擁有了它,危險、死亡和毀滅的威脅都突然間是另一個世界裡的東西了,對我們無能爲力了!
哥哥抓住我的手,激動地說:
“小禹,你真的很聰明!你將來一定大有作爲!”
他這個預言可能太主觀了點。不過,這也要看他所說的“作爲”是什麼了。
我和哥哥手挽著手在田裡奮力前行。田裡很難行卻比在路上感覺好多了,幾次跌倒了嗆了幾口水我們反而更加充滿豪情。對這些水田我們很熟習,我們根本就不到路上去了,翻過一道道田坎,從一個水田進入下一下水田,就從水田裡跋涉回到了家中。回到了家裡,我見哥哥手裡都還握著那盞燈。爲了不讓爹媽知道我們這次的冒險,我們換了衣服把溼衣服藏了起來。後來他們當然還是發現了,我們也就一五一十地告訴了他們。不過,他們並沒有怪我們,而我則爲自己“險中求勝”、“轉危爲安”那一招十分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