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天下來,我終於看出爹的牽掛其實全在我一個人身上。
這幾天,他好像根本就不存在我這個人,或者我只是他班上一個最普通的學生,他從來也沒有特別看待過我。好幾次,我在他身邊,他都在對人說起這次競賽考好了那考大學是註定的話,卻不論在學校還是家裡都沒有看過我一眼。過了好幾天,他才把去參加競賽的人定下來,在這之前,我簡直懷疑他會不會讓我去。但到這時了他仍沒有顯出他心在我身上的跡象,那麼平靜、超然於外的樣子,似乎只是在公事公辦而已。在教室裡,他時刻不忘提起、強調這次競賽,製造神秘和緊張氣氛,對全班學生都時而是善意的嘲笑,時而是惡毒的譏諷。
這天,我正在我的“學習屋”裡學習,他進來了。完全變樣了,步履那樣沉重,整個人是那樣傷心、頹喪,那雙眼睛直勾勾地看著我,正是那種把一切和一切的一切都系在我一個人身上了又對我毫無信任的眼神。他這樣的眼神總讓我不寒而慄。我立即什麼都明白了。
他的語調中混雜著悲哀、失望、頹唐、嘲諷、挖苦等等複雜的東西地對我說:
“禹娃,你要不要去參加這次競賽?如果你不願意去,我就另選一個。”
我沒有回答。我也通常是這樣。他馬上就自顧自的講這次競賽的重要意義,說它可以決定、改變一個人的一生。他又把他已經向我們、向衆人講了無數遍的又向我講了一遍,只不過這次是專對我個人講的,雖然一時間他講得那樣投入,彷彿是在對衆人講話,但我聽得出來他心裡有多少悲苦,他有多大的希望和夢想就有多大的失望,甚至可以說有多大的希望和夢想就有多大的絕望!對於我,他就是這樣的,彷彿他之所以對於我有那樣大的希望,就因爲他對於我是徹底絕望的,他對我是完全絕望的,就因爲他對我寄予了無限的希望!
你看他從彷彿是在對衆人講話的那種狀態中一出來,他那神情就是面對著的我是怎樣墮落、罪惡、不可藥救的神情啊!他眼神近乎狂亂,神情悲愴,臉都扭歪了,整個人就像在天寒地凍中一樣發抖。他似乎完全不知怎麼辦纔好。剛要咬牙切齒對我動武又突然心灰意冷。最後,他灰心喪氣又恨恨不已地說:
“對這次考試你不要抱啥子希望了!現在你唯一能作的就是好好複習學過的知識,還不要去注重書本上那些相對說來艱、深、難的題,只注重基礎。對這次考試你也不可能有別的出路,能夠掙一分是一分。我停課複習也全都是爲了你,爲了你這次考試能夠拿一分是一分。”
他不讓我再去學校了,就在家中複習。他悲哀沉重地對我說:“在家中複習效果會更好,環境清靜,注意力集中。爲了你能夠好好複習我把全班的課都停了,原則上這是不允許的啊!”過了兩天,他從學校回來,又那樣直直勾勾地看著我,悲嘆道:“我把學生都放了。這幾天我陪你在家裡好好複習。我這是更大的違紀違規了。又有什麼辦法呢,就爲了你這次競賽能夠掙一分是一分。”
他悲嘆著,嘆著嘆著,他就像不知在一種什麼樣的處境中掙扎似的咬牙切齒地叫道:
“你狗日的啊你狗日的啊!我平時哪天沒有叫你注重基礎,點點滴滴也不能放過!可你哪兒在聽,哪兒聽進去過!不知多少東西你沒有學到,不知多少寶貴的、考一切試都絕對需要的基礎性的東西你沒有掌握!你哪兒在用心學習!你什麼時候用心學習過啊!你又學到了些啥啊!現在需要了,就算連最一般的分數都考不到。能夠得幾分十分都是重要的,可你拿啥子去考那幾分、十分啊!唉!”
他恨恨地長嘆著出去了,可是,沒過一會,他又急匆匆地進來了,那樣子是剛作了一個叫他吃了定心丸的決定,匆忙放下手中的事來告訴我的:
“禹娃,我看你這次競賽還是不要去參加了!這事就這麼定了!”
但他並沒有走開,就此一了百了,而是踟躕徘徊,漸漸還原出他本來到底是什麼。終於,他開始像是在給自己找臺階下似的說這次競賽的種種事關一切和一切的一切的重要意義,說起平時“絕對一心一意地學習、絕對一心一意地注重基知識”和在這次競賽中能夠拿到“幾分十分”的事關一切和一切的一切的重要意義。他說:“能掙幾分十分至少也表明你有參賽的資格,如果是零分,則說明你連參賽的資格、甚至繼續讀書求學的資格也沒有,你讀書求學找出路這條路就堵死了!”
一切就好像他知道我這次競賽註定會得零分,而即使是得了幾分十分那也是“生”,得了零分那就是“死”,得幾分十分那還是“人”,得零分那就只是“鬼”了。對於他這個,我不是不能接受,而是在用整個生命不予接受;但是,我又是如此絕對地知道,他是對的,他不是對的他不會這樣,在這次競賽中,我註定得零分,或者,不管我可以得多少分,那都是零分,甚至於還不如零分,因爲我根本就不屬於這個世界,如果說所有人是“生”,那我還就是“死”,如果所有人是“人”,那我還就是“鬼”,我的人生從來是且永遠是“零分”,所以,不管怎樣我也只能得零分,或者得多少分也是等於是零分,不如零分。
我是絕望的,完全絕望的,我不可能改變自己和超越自己,我也不願意改變自己和超越自己。也許爹之所以對我是絕望的,就因爲他潛意識裡明白我是絕望的,完全放棄了的,他看到的我、面對的我只是一個幻影,或者是凍結在一坨絕對不可能融化和將其破開的冰裡的一具死屍,只是看起來有個人樣子和是我的樣子而已,就跟當初三叔送給我的那個玻璃球一樣,玻璃裡的花朵看上去那麼逼真、鮮活,其實那不是真的,這些花根本不是花,只不過是無生命的玻璃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