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最後還是終於離去了,而他一離去,我就“爆炸”了,我看到無數無形的“我”,如光如電如鬼魂,在滿世界飛跑,到處東張西望,東竄西竄,在教室區、老師的辦公室區、宿舍區亂跑亂看,隨意地上了廁所又上廁所,在三官場上橫衝直撞,猶如一個瘋子,在學校的後山上追兔子和蝴蝶,一次又一次跌得粉骨碎身和被餓狼吃了(附帶說一句,我們這地方不產狼,沒有狼),還在那麼深的河裡游來游去,沉到河底了,河底多深多黑啊,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我看見無數這樣的“我”,我是真看見了,儘管它們只是我的幻覺。它們每一個都獨一無二,無法無天,爹所說的那些全在它們身上發生了。在我們這裡鄉下迷信的人嘴裡常說什麼“陰兵”,也就是陰間的軍隊、士兵。這時候,當我看到自己那麼多的“我”在那麼瘋狂地犯罪時,就看到這樣的陰兵了。當然,它們仍然是我的幻覺,並不是真有什麼陰間和陰間的兵。雖然是我的幻覺,我卻看得見他們頭上的帽徽領章,他們手中的鋼槍上的刺刀閃爍的寒光。它們從四面八方而來,都是來抓我的,逮我的,消滅我的。
幻覺不是別的什麼,而是發生在人內部的一種極度的倒錯和混亂,那些什麼陰兵、如火如電如鬼的“我”都在我內部,是我內部的極度的緊張和瘋狂。我受不了,只有像那些“我”那樣,它們做什麼我就做什麼。當然了,我是冷靜和理智的,可不會真像它們那樣,做得很有限,非常有限,只是排遣一下自己,使自己不至於就因爲這些幻覺而真發作了,瘋了。爹一走,我就跑了幾步,也就幾步,然後四處走動,這兒那兒,臉上掛著似乎真見了許多“新奇”的笑。我還走到老師的辦公區、宿舍附近去“看”了幾眼,對假想的“新奇”做了一個鬼臉。我還到一個正圍成一堆聽帶隊的老師臨時抱佛腳講解什麼的考生堆跟前,只是到了他們背後,他們就立刻全體一下轉過頭來敵視、警惕地瞪著我,好像我要在他們背後進行偷襲。我打了一個寒噤,但我是爹所說的那個“我”,所以,我還向他們吐了一下舌頭。我就做了這些,沒有更多了,我也不可能做更多的。
考生原是分散的,現在集成了好多一團一團的,這說明考試時間快到了。一個黑壓壓的大團塊中突然發出老師緊急的一聲“上廁所!”這一團人就頓時轟地全都衝向廁所而去了。好些考生孤零零地躲在教室、辦公室、廁所的牆角里,手裡拿著一本書喃喃地在苦記著什麼,有人來了,他們就把身子往裡背。我還見到一個考生無視一切地在操場裡走來走去仰天喃喃背誦著,背的大約是數學公式一類的東西,眼睛碰上誰在看他,他都是厭恨地翻白眼。幾個緊緊偎依著家長的女生顯得驚惶無措,身子都在發抖。突然一位女生大哭起來,呼喊道:“我要回!我要回!我要回!”死命拖上家長就往校外跑,無措的家長只得跟著她急急地去了,衆人也把循去的目光收回來了。緊接著,又風聞有考生自動退場了,我便看見確有兩三個考生在讓家長領著匆匆離去了,頭也不回。突然又一位考生,也是女生,發了瘋似的向校外跑去,幾個人去追她。這邊這事剛過去,又聽說有人暈倒了,我見那兒一團混亂。有兩三個中心校的老師趕來了,在叫“掐仁中、掐仁中”什麼的,還說給她喝點開水。
不過,這一切並沒有影響中心校的喇叭在它該響起來的時候響起來了。一串尖利刺耳的電流聲過後,響起了革命音樂。全場立刻一遍騷動,到處都是人在飛跑,呼喊,老師們大戰臨頭陰沉兇狠的命令聲顯得特別刺耳。高音喇叭裡的革命音樂在一陣如倒房子的顯然是機器本身的問題弄出的噪音之後停下了,又是一陣長長的似要把人的心都要刺穿的電流聲,接著是“喂!喂!”幾聲,再後就傳出了一個老師念稿子的聲音:
“東風吹,戰鼓擂,英明的黨中央一舉粉碎了‘***’??????爲了響應黨中央‘早出人材,快出人材’的偉大號召??????”如此如此。
雖然高音喇叭裡講的考試的規則和紀律等等,我們在老師們,我則是我爹,的反覆講解中已經爛熟於心了,但高音喇叭裡無疑還是需要把它們再講一遍:入場預備鐘敲響後十分鐘敲入場鍾,學生這時開始進入考場,入場鍾後十分鐘敲考試預備鍾,五分鐘後敲髮捲鍾,監考老師聽到這次鐘聲後開始髮捲,十分鐘後敲考生正式開始答題鍾,三十分鐘後再敲鐘,是標誌從這時起還未入考場的考生不得入考場了,作自動退考處理,也是提示從這時起考生可以交卷了。高音喇叭裡還反覆講這次考試是以“艱、深、難”爲出題標準,因此,規定這次考生答題只列式子不寫出運算過程,直接等出答案,只要式子與答案正確就給全分。還說,如果考生寫出了運算過程,反而還會扣一定的分數。
我耐心地等待著,到敲入場鍾了,教室外邊已經基本上沒有學生了,我這時才“需要”上廁所了。十分鐘前廁所里人滿爲患,這時裡面卻空無一人。我知道自己這是在幹什麼,知道自己這是毀自己,甚至於是毀自己一生,我在發抖,我裡面很冷,可是,我無法控制自己,我只能順從我身上那股異己神秘的力量。我“幸福”地笑著,當然這是強裝出來的。我強迫自己站到了把一巴尿解完所需要的那麼長的時間才離開廁所。我這就是看著自己的一生的毀滅,就在這麼短的時間裡毀了,完了,可是我別無選擇。
從廁所裡出來,外面空空蕩蕩,只有那些家長們和幾位匆匆忙忙的老師,我一下子就成了衆目睽睽的對象,都有人放肆地譏笑起來。如此“引人注目”,就只不過是如此的“引人注目”,就是我的“計劃”的一部分,但是,遇到它我當然還是打了一寒顫。我卻“笑”著,表演出這是一個天真無邪的孩子的“笑”。有一位老師拉長了聲音,使鴉雀無聲的校園所有人都聽得見地故意大驚小怪地叫起來:
“喲——這個考生這會纔不知從哪兒跑出來的喲——喲——”
我當然知道自己是哪個考室,可是,“天真無邪,總會犯點什麼錯誤”的“我”不答應我順利地進入我的考室。在那股子異己的力量的操縱下我有意識有目的來跑進了另一間考室,做出是自己稀裡糊塗弄錯了的樣子,進了這間考室又做出發現自己弄錯了的樣子,然後跑出來,跑進了我自己的考室。
考室裡是黑壓壓的、一點聲息和動靜也沒有的考生,監考老師已拿著密封卷在講臺上等著。我剛走到我的考桌前,入場結束的鐘聲就敲響了。我進考室站到我的考桌前入場結束的鐘聲就敲響,是我整個“計劃”的一部分,這雖只有藉助那種絕對的黑暗、寒冷,只有它纔是真正的冥河才能做到,可是,我竟如此準確無誤地做到了,我只感覺到自己又向地獄深處推進了一層,無法理解和原諒自己,卻不能怎麼樣,還要裝出絕對無事的樣子。
事實上,這時候,我聽見外邊的老師們已經在議論紛紛,一片叫嚷:
“剛纔跑進考室的一個考生你們都看見沒有?他最後一個進考場,還跑錯了考室!”
“是哪個是哪個?進的是哪個考室?把他揪出來,問一下他是從哪來的!”
“全體考生都提前進入了考室,他卻最後一個匆匆忙忙跑來,還跑錯了考室,會不會有這樣的考生啊?有就該把他馬上找出來,叫他到辦公室!誰看到他是從哪兒跑出來的?”
“從廁所裡跑出來的!好幾位老師都看見了,那些家長也看見了!”
“對這樣的考生馬上就該把把揪到辦公室問個清楚!論情況看該不該取消他的考試資格!”
聽到這些我發抖,雖然我儘量控制我的發抖。但是,事情會是這樣的卻是我提前就知道的,如果不出現這種情況,我也就不會有“故意”最後一個進入考場,還跑錯了考室等等那一切行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