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禹的靈魂處於崩潰的邊緣。也許已經崩潰了。幾乎可以說,他已經被撕裂了。在這種撕裂中,他無法不直面那些人們,他們每一個都是人,可是,正因爲他們是人,才使事情變得無以復加地荒謬了。那在人頭上飛跑的人,那竟然闊步踩過一溝孩子還那樣踩著了一個孩子的眼睛的人,那蓄意推倒孩子的人,那一見有孩子被推倒或跌倒就如蒼蠅一般涌過來的人······他無法否認他們每一個都是人,但他又如何能夠承擔他們“正因爲是人”的那種分量!他不是一次又一次身陷他們中間經歷那種考驗,他絕對不會相信:正因爲有孩子已經被他們踩死踩傷了,他們那種遊戲才如火如荼;正因爲在那個大坑裡已經發生過那種慘狀甚至於慘禍了,才使那幾千上萬之衆在電影散場之後更加刻意地製造擁擠,爲加大加強加猛把孩子們推進那個大坑裡而加大加強加猛把孩子們推進那個大坑裡的力量。這些都是多麼微妙,多麼殘酷,又是多麼真實啊!這一切在他正實際經歷著它們時雖意識到了卻不敢面對它們,還把它們當成幻覺。但是,這時候,夜深人靜他一個人面對他一個人的時候,他再也無法把它們當成幻覺了,再也無法把那些死傷的孩子們當成兔子或青蛙了,再也無法想象那些死傷的孩子僅需給他們吹一口氣就死的可以復活、傷的會痊癒而且這世界總有人在做這事情,總不會有一個死傷的孩子會被漏掉,總之,他再也無法不直面真相了,即使只能在抖得如篩糠似的中直面。
他感到他的靈魂這時候也不在他體內,而是飛翔在那個放映場的上空,但是,這時候他卻不是一具空殼,而是和他的靈魂卻更是一體的,他的靈魂所見就是他所見的,他也無法不使他的靈魂所見就是他所見的,正是他所見的,纔是他所見的。
他看到,除了那個大坑處外,實則放映場地和平坦而廣闊的曠野連成了一遍的,可以說什麼障礙也沒有。且不說放映場地不過是學校的一個操場而已,學校還有兩個內操場是與它相連的,人再多幾倍也可以疏散開來慢慢退場,爲什麼一定要擠呢,爲什麼一定會發生那種擁擠呢?
進入那段“瓶頸”路之前是一大遍農家自留地,其間有好多小道直通公路。但是,每次照例是這些自留地的主人手裡提著扁擔鋤頭之類的傢伙什在這些小道上守著,他們只有那麼幾個人,但有他們守著,便沒有一個人去穿過這些小道了。有誰不慎給擠出了人羣踩落到自留地裡去了,也馬上又擠回來,似乎生怕吃一扁擔。他們個個如狼似虎,卻爲何懼怵這麼幾個人呢?這些菜地的主人恐怕最清楚發生在那個大坑裡的慘事了,卻爲什麼並不敞開他們的小道準予通行呢?難道不是對於人來說,已經出了人命和還會出人命,或哪怕僅僅是顯然會出人命但還沒有出人命,自己的菜地的幾顆菜又算得了什麼,讓多少人去踩踏也不會介意,只要避免了出人命,不是嗎?
那個大坑處一邊是那條人們擠在上面的窄道,一邊是廣闊的田野,田野和整個放映場地是連成一遍的,只隔大人輕輕一躍就過去了的一條淺溝,田野的每條田坎都能通到那條“省級線”上。再說了,對正在出人命的事來說,就是水田不也是平坦大道嗎,不要說還有田裡沒稻子的時候,就是種滿了稻子,人們也應該從這些稻田裡離開而不是在那個大坑、那個“瓶頸”那兒去那樣擠,如果人們是非得及時離開的話。可是,即使那個大坑裡顯然已經有孩子在裡面非死即傷了,卻仍然少見人走這些田坎,更不用說下到那些水田裡去了。小禹一萬個願意相信的確後邊有追兵,有洪水猛獸,但是,他卻不能不看到,如果真是這樣,那事情相反是更不可理解不可思議了。
每一次擠在那個“瓶頸”處,小禹都是多麼盼望自己是靠近那個公廁的,因爲這樣他就會很安全。這樣,他的目光有時候就老是投向那兒的,因此,他驚訝地發現,擠在那兒的人是怎樣無條件地決不使自己碰上那個公廁的那堵牆,決不讓自己成爲推倒那堵牆的罪魁!這一點是多麼明顯多麼昭然啊!多個火把明耀耀地照著,那兒“青一色”的大人們如怕瘟疫一樣怕挨著了那堵牆,怕成爲推倒那堵牆的罪魁,怕一個無形的“國家工作者”將他們揪住讓他們擔上“破壞公物”罪名,比火把的火團還明耀地寫在他們臉上!這時候他纔看出他們是多麼虛弱膽小啊!那堵牆,包括整個公廁,誰都看得出來只要“瓶頸”內的大人們一齊用力,就可以如推倒紙房子一般推倒了。那牆不過是土牆,那房頂不過是茅草頂,也只比人高一點,破敗不堪,風雨飄搖。只要推倒了那堵牆,整個廁所就會轟然倒塌,一大遍開闊地就出來了,再多的人也可以自由地涌向“省級線”了。然而,大坑這邊已一次又一次顯然有孩子或喪生或致殘了,這公廁卻一根頭髮也沒有傷著。他幾次看見,大人壯漢們竟憑他們集體之力使他們整體、他們每一個人都和公廁之間保持了一定的距離,挨都沒人挨著那堵牆一下!他們似乎想不到看不到他們這樣必然會使更多的孩子掉進那個大坑裡。
在這兒看電影有若干孩子被踩死踩傷了在人們中間已經傳揚得沸沸揚揚了,小禹從溝里人的說法裡也聽到了他們在詛咒這個公廁,說死在坑裡的娃兒都怪它在這兒擋道造成的。小禹不僅震驚這個公廁竟然在每次那樣的擁擠中都沒有被傷到一根毫毛,也震驚他每次再來這兒看電影時這個公廁還屹立在這裡!它不僅破敗不堪,而且也沒有實際用處了,它的頂早就凹陷下去了,沒人敢進去大小便,也進不去,它外面還維持著一個樣子,裡面卻什麼都被破壞了,還就是進去大小便的人破壞的,就像進去大小便的人不去大小便而是發泄仇恨。這廁所像這個樣子已經多年了。可它似乎是鋼打鐵鑄的,比全天下下什麼都堅固永存,似乎長城泰山也不過如此。要用什麼才能解釋如果把它推倒就不會有孩子一次又一次在那個坑裡或死或傷了,而它卻始終也巋然不動,沒人傷它一根毫毛,沒人敢傷它一根毫毛?我們也不必諱言,小禹還想到了,假定人們是不敢也不能推倒這個廁所的,那麼,那個叫做“公社**”的在幹什麼?公社**距這個公廁僅幾十米遠,可以肯定,每次這裡一大坑孩子鬼哭狼嚎時,公社**的人都是能夠聽見的,而他們一出**院的大門,就一眼能夠看見······
在靈魂的撕裂中的小禹讓自己退一萬步又退一萬步,他也無法理解那麼多的人,那麼大的力量,眼睜睜地看著那個大坑裡的孩子們的那種慘狀,爲什麼沒有人伸手去救救他們呢?那些擠出人羣上了“省級線”的人要麼各走各的,要麼站在那兒看熱鬧,就是沒有人伸手把坑裡的孩子拉上來個把,這是爲什麼呢?連做做樣子的也沒有,似乎想都沒有想到,想都不可能想到。小禹讓自己再退一萬步和一萬步,退到承認他們確實沒有可能救那些孩子,但是,爲什麼他們每個人的表情會是那麼一致地冷漠呢?他們或者對那坑裡的情景看也不看不見,或者看著卻像什麼也沒有看見,他們無論看著還沒有看著,都好像那坑裡的情景是最普通、最習常的,彷彿那一坑的慘象萬狀的孩子連一坑蛆或青蛙也談不上,只不過是一坑水一坑泥一坑石頭。如果還有點別的什麼,那就是一些臉上顯出的那種幸災,樂禍。
小禹讓自己“退”到這裡,感覺是再無路可退了。而且,他不得不承認,這種冷漠並不只是在那些看電影的人身上纔有,沒有來看電影的人們也是這樣。這兒放映電影有多少多少孩子被踩死踩傷的事情已經傳得沸沸揚揚了,他們溝裡的人們繪聲繪色、添油加醋、津津有味地議論著,但是,他聽到的越多就越感覺到他們的談論的事情的虛幻。他們完全不像是在說自己身邊的事情,是在說和自己有關的事情,是在說和自己或自己的孩子一樣活生生的具體的人的事情,是在說他們有權利和責任“管一管”的事情,更像是在閒聊外星球的事情、“美國”的事情,兔子和青蛙的事情,總之,只不過是在談論傳聞,只不過是在閒談,只不過是在消費口水子!
小禹村裡到現在爲止雖還沒有在這兒被踩死踩傷的孩子,但有一個應該比小禹還大一兩歲的女孩子到這兒來看電影就再沒回去了,家裡人出去找了幾回也沒有找著。人們談論這事情,私底下是無數種猜測和懷疑,有很多是非常難聽的,但是,他們爲這事情磨破了嘴皮子,耗幹了口水子,小禹聽過去聽過來還是覺得他們在談論一頭牲口的怪事,談論“美國人”的事。這個女孩兒的家裡人雖然出去找過兩回,卻也是那樣冷淡超然,在衆人面前說:“她回得來就回來,回不來就算我沒有養她,在那兒看電影的也不了才少她一個。”
人們也曾傳聞在學校壩子的後山上一個防空洞裡發現了一具女孩子的屍體,身上一絲不掛,這事情還在小禹村裡那個到這兒來看電影就再也沒有回家的女孩子的事情之前。一時間人們把這事情說得鼻子是鼻子眼是眼,各離奇荒誕又符合“邏輯”的說法都有,可算熱鬧了一陣子。說這個女孩子就是上這兒來看電影一去未歸的。還有兩個好事者終於耐不住悄悄跑去看了。他們回來說看到的山洞已經封上了,只從附近的人口中弄到了一點消息,還打聽到了女孩兒是何方人士,父母姓甚名誰,還說事情是公社**出面“私”了的,沒有上報公安局,女孩子的父母還受到了公社**的警告,說他們要是把這事情捅到了公安局或上級部門破壞了我公社的形象,是脫不幹系的云云。這些人還警告我們村裡這兩個好事者,要他們要小心,公社**有專人明查暗訪那些“看熱鬧的”、“打聽消息的”、“弄情況的”,一經逮著了,是要“背時”的。溝裡的人都晃著頭說,這是當然的了,出了這種事情會影響當地**的形象,當然該蓋住了,有啥子能高於**形象呢?溝里人自此也都變得鬼鬼祟祟起來,幾乎一下子沒多少關於那個女孩的話題了,就好像他們說錯過什麼話,但不是關於一個具體的活生生的女孩子的生與死他們說錯了什麼,而是說了“中國人”的壞話和“美國人”的好話那樣的事情。沒過兩天,那兩個好事者還被大隊幹部叫去個別談話,據說是捱了“教育”,還扣了半個月的工分······一溝裡再也聽不到這個女孩子的一個字了,每個人臉上都是這個女孩子不是一個女孩更不是一個人只是“政治”禁止談論的事情,而“政治”無條件高於一切,高於任何人的生命,高於所有人的生命,在“政治”面前人和生命什麼也不是,只不過是兔子、青蛙、泥土、塵沙那樣的東西,虛無那樣的東西······這是小禹無論如何也無法理解的,在這一點上,在“政治”高於一切,高於任何人的生命,高於所有人的生命這一點上,他們,整個世界表現得何等團結一致、步調一致、“和諧”一致,所有人就像一個人,所有人就是一個人,然而,就是這種高度的“一致”和“和諧”之中,小禹看到了怎樣的斷裂、錯位和恐怖!
他只能在心裡呼喊:饒恕我吧!放過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