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把是別人的火把,它們陸續去了別的路上,小禹和天民落有黑夜裡了,再無火把的光可借了。同路來的有三個人追上了他們,問起別的幾個,都說他們已經走了。回去時沒有那麼些危險了,有沒有人同路就不那麼重要了。大家看見遠處遙遙有一個火把在明滅,有人問要去攆不,都說太遠了攆不上,問話的人就獨自飛跑去追趕那個火把去了。他們一行四人在黑咕隆冬的路上摸黑走著。
趕慣了夜路的都知道,夜其實通常不是那麼黑的,再黑只要眼睛習慣了也能辨認出路來,而他們幾個都是趕夜路的老手。但是,今夜卻特別黑。他們無法走得快,走了老遠也不覺得眼前亮開了一點兒,反而似乎在越來越黑。這種黑似乎是一種物質,它充塞在天地之間,天地之間什麼也沒有,甚至於連天地都沒有了,只有這種密密實實的黑。小禹只感覺這種黑的真實,感覺不到路和走路的真實,感覺不到天民他們幾個的真實,也感覺不到他自己的真實。滿耳都是鼓譟的蛙鳴,這蛙聲聽上去也是黑的,整個凝固的黑的一部分,一點兒也沒有聲音的真實性。小禹全身都在淌汗。小禹反而害怕這時候出現亮光了,因爲他相信他的汗如果給照顯出來了,他的汗也是黑的,那光也是黑的,絕不會一丁點兒有平時他看到的、以爲的那種真實性。
突然起了狂風。怎樣浩大有力的風啊。這風一下吹進了小禹身心的每一個角落,橫掃了他的一切。他才發現他本是多麼複雜深邃的一個東西呀,古怪神秘沉重骯髒的東西應有盡有,就是孫悟空也打不進去的萬魔洞也不抵他身心內的一個魔洞,而他身心中卻有不知多少這樣的魔洞。然而,這風一吹就吹走了他所有的這一切,就像捲走了青石板上一些枯樹葉那麼容易。他一下子就是多麼乾淨、空曠、明白、簡單!這是多麼神奇的風啊。他覺得是他看見了那看不見的天門洞開了,這風就是從天國裡一下傾倒下來的。看不見的天門就是兩扇天那麼高的大鐵門,把半個地球砸在它上面也不過是向它投擲了一小塊土,但這天國的風一下洞開它如洞開兩張紙。小禹還親眼看見充塞天地之間的那凝固的黑在這風中一下子全活了,這聖靈的風把生命的靈氣吹了這黑的裡面,一時間滿宇宙都是它宏大搖曳的千姿百態,每一個姿態都靈光閃閃。小禹看到了自己、天民、另外兩個夥伴都成了這黑暗起伏的一波一浪。他覺得自己在天上甚至在天之外的地方了。這是多麼美妙又多麼令他畏懼啊。
狂風使他們跑起來。看不見路就在麥地裡飛跑。但狂風卻越刮越猛,似乎到世界末日也不會停下來了。他們感到世界末日已經到來了。他們在迎著風跑。小禹感覺著風雄健的、令人浩嘆又令人心驚膽戰的肌體。黑暗裡什麼也看不見,但小禹卻在放眼極目四望,看黑暗的動姿,看風的雄態,看大地上什麼都被這風吹走了,掃到爪哇國去了。不是它們當真被吹走了,而是它們的魂被吹走了,大山、原野、江河、森林、房舍,無論什麼都眨眼之間靈魂就被吹到天外去了,連一絲兒一縷兒也沒有剩下,只剩下一具具乾枯、空洞、靜止、虛假的空殼,就像電影放著放著“卡脖”了,電影裡的人和物都靜止不動了,原來活靈活現就跟真的一樣,現在才暴露出它們都是假的,只不過是一個平面上空幻不實而且能代表的東西相當有限的影子。小禹在心中浩嘆,因爲他看到成千上萬的電影放映場地裡億萬觀衆,整個大地上和整個人間的所有人,不論是在路上的還是躲在屋裡的,還有電影裡那偉大的干係著全人類的戰場上千百萬軍隊炮火連天的戰爭,全都在這風中“卡脖”了,沒魂了,一下子暴露出它們原來是如此虛假、零碎、狹小、可笑。小禹看到宇宙的內容只有這來自天國的風和來自天國的黑暗。他在顫慄中又在怎樣的高揚和讚美中。
風的勁頭似乎剛剛起勢,粗大的雨點就打在了他們的臉上。它們就像子彈橫掃而來,打在臉、手背、腳背上都皮肉上痛。小禹當然淋過雨,但這雨卻令他如此驚訝了。他感到每一滴雨都是一個完全而獨特的意味,彷彿萬有和一切都微縮在它裡面,穿透他的皮肉在他心上烙下一個完美不滅的形式。他感到它們是直接從天國來的。大家都在加速飛跑,小禹卻邊跑邊盡情接納每一滴打中了他的雨點的形式,它們就像一個個微縮的宇宙圖形印滿了他的心。他更感到每一處被雨點打中的地方都是被天國的人,被神的手指親自觸摸了一下,留下了神不滅的“指紋”。他的肉體和心靈都在受到這些雨點怎樣的慰貼。他驚訝就是打在他衣服上的雨點也一樣是打在他的身體和他的心靈上了。這讓他害怕。他既在秘密地盡情地接納這種來自天國的觸摸,又在加速飛跑逃離這種觸摸。他遠不只是爲逃離大雨本身。
就在他們正前方的天空,那黑暗之海的正前方,一下裂開了一道頂天立地的閃電。這是第一次出現閃電。它的猙獰、遒勁、耀眼是非語言能形容的。它離他們似乎是那樣近,小禹覺得只差那麼一點他就撞進這道閃電的那白熾耀眼的“裂縫”裡去了。什麼樣的手用什麼樣的憤怒什麼樣的力量把它扭成。在它閃耀的那一瞬間,小禹看見千樹萬樹、千溝萬壑的形狀,看到了把大地、星羣、宇宙撕裂的罅隙,看到了震怒的巨神手背上暴突的青筋。他還看到了在這道裂隙背後定然是一個無邊光明燦爛的宇宙,另一個宇宙。它熄滅之後,一個無限**、崇高、完美、神聖的形象方圓正大地在空中對他停留了好一會兒,在這一會兒裡,他是完全忘記了自己。他感覺神剛纔就是從天地間一踏而去了,他沒有看見也看不見,但他看見了神的留下的影子,它就是這個方圓正大的形象。他覺得他看到了那來自最高遠、最核心、最秘密、最根本的東西。
在閃電照亮大地那短暫的時刻,小禹看到所有的山都在“飛跑”,整個大地都在“飛跑”,麥浪翻滾,樹木起伏。他看到這“飛跑”的一切全是精靈在揮戈衝鋒,整個大地千千萬萬數不勝數的精靈都出來了。羣山就像在海洋深處激遊,巨浪壓彎了它們的脊背,掀起了它們的羽毛。小禹看到了每一個“巨浪”的形狀,它們都是無比神奇、偉大、令人歎爲觀止的。千樹萬樹的葉背都翻過來了,滿山遍野是千千萬萬的神魚一齊翻出來的魚肚白。小禹覺得是神魚們受到號令急急遊進,翻弄騰躍起出萬千嬌姿雄態,還突然一齊翻出它們的魚肚白,形成一人更爲驚心動魄的景觀。小禹看到那縮落在山腳下,在狂搖亂攪的樹林和竹林間的農舍,它們動也不敢動動也動不了地畏縮著,多麼可憐,多麼蒼白,與浩瀚壯美的自然景觀恰成對照。
閃電剛過,雷聲就跌落到地下來了。小禹親眼看見它是一個巨大森然的神怪,手操天國的兵器從天國跳到地上來的。它一到地就摔成了八瓣,摔得粉碎。但這些大大小小的“碎片”還沒讓你來得及看清楚就全都活了,成了一個個大大小小的小神怪,各不相仿,千奇百怪,沉著地躍起,各操不同的天國的兵器,有的向山谷遁去,有的向林中而行,有的一步上了頂峰,有的越山赴向山外的山外,一下子就去了比美國還遠的地方,各去執行神聖的使命。它們的腳步令樹林發抖,令大地顫動,腳步聲從山谷、山林、山頂回蕩而來,這些迴盪聲又都成更小的各不相同的神怪,又去各處執行神授的使命去了。小禹覺得它們現在已經遍佈天下,有的已在何止千千萬萬裡之外了,全都加入了大地上神、怪、妖、精的戰爭。他的眼睛望長空而去,相信自己一直看到了天門那兒,因爲,他還看到神雷的一個“碎片”望長空而去進入天門,它當是去天國彙報戰況的。天地間漆黑如洞,但他彷彿已生出上千雙眼睛,這些眼睛都具有神力,一直能看到天邊去,看遍看透整個世界,但就是這麼神奇的眼睛他也看不過來。
雷聲一過,雨點就驟然密集起來。狂風,閃電,雷聲,暴雨;暴雨,雷聲,閃電,狂風。小禹看到天國與大地渾然一體了,天國發作了,天地間到處都是天兵神將的蹤影。小禹看到了它們各個不同的神授的使命,它們各自對自己使命毫不含糊的執行;它們說要山崩就會山崩,說要地塌就會地塌,說海冒煙就海冒煙。小禹似乎看到了那他看不見的何止千千萬萬裡之外的地方山在燃燒,海水在蒸乾,大地在陷落,他在這兒看到的只是從那兒傳來的一點聲音和影子,真正的天兵神將在那兒。要能親眼目睹天神的真身,親見它們的戰爭該是一種什麼樣的福佑呀,可他是一個人,何能如此!
雨越來越密。他們已經狂奔了不少路了,但暴雨使他們終於再不可能前進了,再不能還在雨中了。天黑路遠、道不好行之類對他們是算不上一回事的,可這雨卻是另外一回事了。他們若再不躲雨,就會被雨“淹”死的。這種如天在往下倒的暴雨是可以使人在雨中窒息而死的,就和落水淹死一個樣,他們這裡的人稱之爲被雨“毒死”。他們溝就發過這樣的事件,也如眼下的暴雨來了,幹部不讓幹活的人們躲雨,說正好是考驗革命的戰天鬥地的精神的時候到了。結果,就有那麼一個人給雨“毒死”了。就那麼一會兒,事情就發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