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嚴令我們平時不能在那三間屋子裡隨便走動,有些地方是絕對不允許去的,他給我們劃定了固定的路線,這些路線只供我們上竈房吃飯和上茅廁解便之用。爹說就是他給我們劃定的這些路線都不是完全安全的,我們也要小心。事實也是,除了我這間“學習屋”,那三間屋子時常都有瓦片從屋頂上墜地碎掉的聲音,“叭、叭”地。爹經常在那三間屋裡他認爲最危險多事的地帶仰著頭轉悠、查看,他要把我們頭頂上的屋頂每一處都刻在他的腦海裡。在這種查看中,爹身上有那種習慣性的顫抖。他總是能提前預言哪一片瓦會掉下來,哪根木樑、檁子、椽子會變形、脫位,他的預言每必應驗。但是,儘管如此,他還在說大危險是不可預測的,而我們家房子是潛藏著這種大危險的。
與此同時,爹卻每每告訴我,我儘可安心地、放心地、專心地練字,和我們那三間房子相比,我的“學習屋”安全如堡壘。但是,在這種一家人只有我一個人獨享的安全之中,我看我這間“學習屋”的磚、瓦、牆、檁子、椽子,的確是無一不比那三間屋讓我看到的好許多,結實許多,我還看見那三間屋有許多地方,包括爹媽睡覺的那地方和兩兄弟練字的那地方上的屋頂都在一天天地凹下來。我看見這些,感覺是,爹媽當初燒製修我這間屋子的那些磚瓦,這些磚瓦在窯裡全都燒得紅而且亮透了的時候的那種熱量並未散去,一直在它們裡面,我在這間這麼安全的屋子裡,完全和在那個正燒得旺、燒得裡面的每一塊磚瓦都紅而且亮透了的窯裡沒有任何兩樣。這對於我是完全真實的、客觀的、不可否認的,卻是我只有默默承受的。
在家裡,我活動的地方、範圍、路線都是嚴格劃定的。爹當然天天都要出入我這間屋了,但兩兄弟從不到我屋裡來,事實上,也想象得到,既然把這麼一間屋子劃給我一個人了,兩兄弟出於自尊也不會到我屋裡來。媽有時來一下,但也是一臉憎恨厭惡什麼的樣子,也只是來了拿了東西就走了。她沒有完全聽爹的,還是會把一些什麼小東西放在我這屋裡來。
在這種情況下,我要詳知爹媽和兩兄弟睡覺的那間屋的情形也只有靠偶然的機會了。就在這麼一次偶然的機會下,我看到爹媽睡覺的那張牀上的屋頂已經下陷得似乎伸手就可以摸著了,很顯然,它一下子塌下來是遲早的事情。還有一次,我去上廁所,看見靜靜地、默默地練字的兩兄弟的那張桌子上,也就是我們的飯桌上,有從屋頂上掉下來在這桌子上摔碎了的瓦片。
我在我的“學習屋”裡練毛筆字。看我這間“學習屋”,它和我們家那三間房子的每一間一樣寬大,容得下爹媽和兩兄弟都搬進來,在這裡面睡覺和練字。但是,很顯然,這隻能停留在這麼想的階段。儘管不可能知道到底是爲什麼,但我卻只能面對這間“學習屋”是完全沒有空間的,不僅容不下爹媽兄弟他們住進來,而且容不下,也沒有容下過我在裡面住著、活著和練字著,若說它能容下什麼,它只能容下也只容下了那燒得正旺的、裡面所有磚瓦都燒得紅而且亮透了的窯裡的那種高溫。有兩次,在爹媽不在家時我竟在這“學習屋”裡邊練字邊令我自己都毛骨悚然地“嘿嘿”怪笑起來。
有一次,一塊瓦片掉下來,不偏不倚地打在了正在練字的哥哥頭上。哥哥終於嚎哭起來,我聽見他在向媽喊他這人沒法活了,在這個家裡他沒有被當成人看待!爹來到我屋裡,向我說剛纔一片瓦從房子上掉下來正好砸在了我哥哥的頭上,把我哥哥的頭都砸出了一個大青包,哥哥已經跑去找我媽去了。爹說這些時身上出現了他那種遇事就會有的習慣性的顫抖。可他說了哥哥的事情後卻悲傷地說,他還是不會改變他對我的“學習屋”的決定和安排。他說,正因爲一家人除了我之外的四口人都處在危險在帶,只有我一個人在安全裡,我就會更加用心刻苦地好好學習和練毛筆字。
實際上,哥哥不但開始有那種反抗,甚至還乾脆去和媽呆在一起,和媽一起幹活,不練什麼字了,而弟弟則只要等爹走了就跑出去玩去了。只有我終始如一如爹要求的那樣練字,毫不含糊。這就是因爲我已經不再相信還有容得下什麼的空間和世界。一切都是凝固的,一切本來就是凝固的,所以,我只有是凝固的,完全、徹底地凝固的。
哥哥和弟弟的練字終於只是做樣子了,爹也不放在心上了,但我的練字卻在深入。當然,說是深入,還只是在開始階段的一點點小深入,不可抗拒的規律應該是,“好戲”還在後頭,目前一切只是萬里長征邁出第一步而已。爹也經常向我講這是一次二萬五千里長徵,而我現在僅僅是邁出了第一步而已。
一天,爹回來鄭重其事地、似乎是那麼緊迫而重要地對我說:
“小娃,今天你張朝海叔叔給我說了件關於你練毛筆字事非常重要。這我以前當然也想到了,只是這次你張朝海叔叔把我完全提醒了。
“他說,我給你選的路子是對的,這在以前他就說過了,但是,他叫你在練毛筆字的過程中千萬要注意不要到頭來練出一手一看就是你自己、你張小禹寫出來的毛筆字!
“當然,你練毛筆字還只是在開頭,要練出我原來給你講過的王羲之、王獻之那樣一看就是他們自己寫的、別人都寫不出來的毛筆字,苦練十年、二十年、五十年也不一定能夠,可是,你張朝海叔叔說的也很有道理,你必需從現在起就要加以注意,注意你練字的方式方法。
“你張朝海叔叔說,你很聰明,還有一種個性,而聰明的人和有個性的人就是練毛筆字最容易練出只有他個人才寫得出來的、在哪兒都可一見就知是他寫的字的人。當然,他說你聰明的那些話我們不要聽,我們只需要像老黃牛那樣踏踏實實地做人。可是,張朝海叔叔說一個練出了自己的字體的人給領導幹部抄抄寫寫那也一定不會叫領導幹部喜歡。因爲,人們看你給領導幹部抄寫的東西就有可能會去注意給你寫的字,稱讚、欣賞你寫的字,而叫領導幹部覺得人們忽視了他要你抄寫的那些內容。
“我也一直就在對你說,你練毛筆字不是爲了別的啥子,只爲了將來領導幹部會瞧得起你,叫你給他們抄抄寫寫,可是,你的抄抄寫寫要讓領導幹部瞧得起就得處處突出領導幹部,突出他本人和他要你抄寫的東西,而不是你自己!
“我原先對你講過王羲之、王獻之寫出的字是可以閃閃放光的,它們之所以閃閃放光,就因爲他們練出自己的風格,練出了別人都不能代替的個性,而你絕不能這樣!一丁兒也不能!你張朝海叔叔說這是一件大事,必須從現在就做起。一句話,你練毛筆字自始至終都爲了一個目的:將來給領導幹部抄抄寫寫時處處都爲了去突出領導幹部,處處都絕對爲了突出領導幹部,這樣,你寫出的字到時候既要好,好到叫領導幹部喜歡你,又要孬,孬到誰也不會把你和你的字放在眼裡……
“那麼,你從現在起應該怎麼辦呢……”
我的“讀書學習”和“練字”從此又增加了一新內容,新分量,新負擔。
有一天,我正在“學習屋”裡練字,我們的房子發出一聲巨大的響聲。可以說,對這聲巨響已經我們等待許久了。
沒有必要諱言,許久以來,我就在盼著我們的房子出點事了。這不爲什麼,就爲了我們的房子出事了,我就有理由,終於有理由可以坦蕩走出這間屋子,去關心一下別的事,去做一點別的事。後來,我這一願望變成了渴望,不但變成了渴望,而且變成了出事就出大事的渴望。先只是想到兩兄弟,後來把爹媽也算上了,渴望我們的房子真塌下那麼一塊來把他們砸傷甚至於砸死。我多麼吃驚自己竟然這樣想,可是我完全無法控制自己不這樣想,我越控制自己不這樣想,我還越想得厲害,看到爹媽和兄弟的生死一點兒也不比我能逃出這間“學習屋”更重要更有意義,看起來也只有他們或死或傷了我纔可能真正走出這間屋子,去做一些與這種“讀書學習”和“練字”完全不同的事情,而那是我怎樣的解放、自由和自我的實現啊!
沒有想到,這麼一聲巨響還真的說來就來了,並且即刻就傳來了爹媽像有人在殺他們似的嚎叫聲。一大遍四鄰驚動起來如見房起火的叫喊聲,一下子就趕來了許多人。我多少有些驚奇地發現,對這聲巨響,對這聲爹媽或兄弟完全可能被砸著了巨響,我完全沒有受到震動,甚至於得說完全沒有受到影響,我的心似乎已經是一塊巖石了,真的是一塊凝固的東西了。我只感到他們是多麼幸福啊,房子塌了,被塌下的房子砸死砸傷了都是幸福的,只要不在我這種“學習屋”裡練這種字,那就是幸福的啊!
往屋外走去是一個艱難的決定,但我做出了這個決定。我知道我不是關心我們的房子怎樣了,也不是關心爹媽兄弟是否被塌下來的房子砸死砸傷了,只是爲離開這“學習屋”一會兒,離開這種“練字”一會兒,我們的房子塌下一塊來了,只不過是爲我提供了一個理由。我心裡清楚,對於想要真正離開一下我的“學習屋”和我的這種“練字”,我這個決定是完全錯誤的,只會使一切雪上加霜。可是,我還是這麼決定了,並緩步向外走去了。
走出去後,我看到的是面無人色的爹媽死死抱住人們匆匆擡來的一根大樹,大樹已頂在塌下來的屋頂上了,爹媽和幾個很緊張害怕的壯漢在慢慢地、一點一點地把屋頂頂回到原位上去。我看到,爹媽的樣子和幫我們的人樣子形成了種強烈的對照,特別是媽那樣子,就像是要與我們家的房子共存亡,她已視死如歸,她頭上正流著血,大概是被從房上掉下的瓦片給砸的。對這一切,我沒有絲毫的感覺,我只感覺到一切的虛假,我和一切、一切和我的虛假。
爹擡頭一下看見了我,平生也沒見他那驚恐、慘然地叫道:
“小娃小娃呀,你出來幹啥子呀!快回去學習你的,快呀!”
那樣子,一切就好像不是我們家的房子塌下來了,而是我們家的房子塌下來我出來看一下這件事纔是我們家的災難。我知道事情就會是這樣的,可是,我選擇了出來看一下。
那些來幫我們的人,也都以是我這樣離開我的“崗位”,儘管只是一時的,纔是我們家真正的災難的眼神看著我,厭惡、可憐、輕視的目光如利箭般地射向我,靠近我的人無不對嘆息道:
“娃兒啦,回你的屋裡去好好讀書學習練毛筆字呀,你咋個到現在都還不聽話,不懂事呀!”
“快回去好好學習練毛筆字呀,別叫你爹恨鐵不成鋼呀!”
我立馬回到我的“學習屋”裡“讀書學習”和“練字”。事後,爹對我進行了長時間的批評教育。“娃兒啦,你如果真正在專心致志地學習,就是我們幾間房子一下都垮了也該是聽不見看不見的……房子塌下來算什麼,它是一件小事……你只有真正專心致志地學習纔有出路呀……今天的事表明你的學習還什麼都談不上,也可以說全都爲零……唉……那麼,你從現在起,從我說話的這會兒開始應該怎麼辦呢·……”他說的反正是這些。
我們的房子後來又頂上去了幾根向別人家借的大樹,它們一直在那兒,直到幾年過後。但是,儘管如此,爹也沒有讓我的“學習屋”成爲一家人安全的避風港,一直都只是我個人獨有的“學習屋”,即使發生了後來那件說大就無比大的事情後仍是我個人獨有的“學習屋”,我只是不睡在裡面而已。
在這“學習屋”裡的那種“讀書學習”和“練字”,其實也不是完全沒有過樂趣。在最初的日子,每到黃昏,斜陽從諾大的窗子射進屋來,把外邊竹子和樹木的影子投射在我的書桌對面的牆上,外邊的竹子和樹木在黃昏的清風中晃動,這些影子也就跟著動來動去,變化莫測。外邊傳來那許多孩子正在玩耍的叫喊聲。對於孩子們,黃昏的時刻就是他們最快樂的時刻,就像黃昏歸巢前的鳥兒一樣興奮和吵鬧。我想象這些影子就是這些孩子們玩耍跑來跑去的身影投射在我這牆上的影子,看,這是幾個孩子在捉迷藏,那是幾個孩子在玩打仗。我的想象越來越豐富,後來,我想象它們是我們溝裡來了一個大戲班子正在唱大戲。其實,我只看過樣板戲,那算不上什麼真正的大戲,真正的唱大戲我僅在人們的口頭上聽說過,可是,就好像我對大戲這東西是多麼熟習,這些竹子和樹木的投影讓我想象出了一臺又一臺情節精彩、複雜、完整的大戲,就像人們口頭講過的那些大戲內容完全在這些影子裡復現了,我把這些“大戲”,或者說“大戲”在我這面牆上的投影看得津津有味,完全不知道這一切只不過是自己的想象。我甚至於還聽到了,是那樣真切和無法懷疑地聽到了悅耳動聽的唱腔和緊密優美的鑼鼓聲。在這些投影中,我相信看到了來自幾十裡內的人們看大戲的身影,其中我竟清楚分明地辨別出了爹媽的身影,他們在人羣中看得入了神,已完全忘記了家中還有一個我的存在,我正在練他們所說的那種非練成不可的字。
有兩次,我實在忍不住了,偷跑了出去。當然並沒有什麼唱大戲。但是,好多孩子在玩耍那真的。然而,和我已經有過多次嘗試一樣,我發現自己千真萬確不能再玩耍了,玩耍,是同世界、同事物、同自親密接觸,而這種接觸對於我,如今只不過是承受最爲鋒利地切割。我已經遠離一切,脫離一切,而我也必須遠離一切,脫離一切。過去的路,回頭的路已經沒有了,我只有走上一條不歸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