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儘管飛進考室內的這些議論聲讓我膽顫心驚,卻怎麼也比不上我看到我的座位上沒有凳子更令我毛骨悚然了。實際上,根本就沒有什麼可以形容。可以說,我看到我的座位上沒有凳子,就是看到了地獄,真正的地獄,這是我第一次看到真正的地獄,如果我不是有那樣超凡的甚至於非人的意志力,說不定已經暈厥了。
看得出來,我的監考老師在揣度著外邊的情形,不無緊張地思量著要不要出去告知他們這個考生就在他的考室。我不會忘記我一陣風似的跑進考室時他是何等厭恨、仇視地看了我一眼。他一邊在思量著,一邊因看我不坐下而壓抑著他的鄙視和厭惡示意我快坐下。
我平靜、客觀、禮貌、天真無邪地說:
“老師,我的座位上沒有凳子!”
他不僅不相信我說的話,還認定我是故意撒謊以示挑釁之類的,要把他們全體老師當成一個玩笑並把這個玩笑開到底。他立刻就惱了,一拍講臺:
“你到底想幹啥子啊?我已經給了你機會了,你懂得起不?”
我堅決不讓自己發抖,但雙腿卻因此更加抖得無以復加了,我以靠著桌子來緩解和支撐自己,但桌子也跟著抖起來。我有能力讓我的發抖僅僅集中在我身體的某部分,儘管我無法真正控制住它。這時候就是這樣,爲了體面和尊嚴,我只讓自己的雙腿發抖。
不過,儘管我雙腿在那樣抖著,但我的神情卻是**、平靜、客觀、禮貌、單純的,也可以說是不卑不亢的,我也以這樣的聲調說:
“老師,我的座位上真的沒有凳子。不信,您可以過來看看,或者叫我座位附近的同幫您看一下。”
監考老師叭地一聲把考卷扔在講臺上,竭力控制著自己,對我座位附近的同學說:
“你們看一下,看是不是如他所說沒有凳子!”
他的口氣是不相信我的,挖苦我的。不過,我座位附近的考生卻沒有一個給他一人答覆,既沒有肯定的答覆,也沒有否定的答覆,連一點暗示也沒有。這其實是很正常的,必然的,我也知道會是這樣。只要是合格的學生,好學生,就是爹他們一定要我成爲的那種學生,就一定是在這種情況下不會站出來說出那個最平常、最簡單的真相的學生。我知道我的“心”。這時候我從我的“心”裡看到的就是,如果在眼下這種情況下,有學生站出來說出那個簡單而平常的真相,我也就不會那麼“做”了,也就是不會讓這座位上的凳子那樣失蹤了,以致弄出現在這種局面。
爹其實早已在我的考室的窗外臉緊貼在窗上的玻璃上往教室裡看,他當然知道我在哪兒,所以臉是正對著我的。但是,看得出來,他雖在朝著我的座位的方向上到處找我,卻怎麼也沒有把那個站著的考生和他的兒子聯繫起來,那個站著的倒黴的考生一定是他人,他也完全不關心他。
監考老師被迫無奈,以似乎一到就能揭開我在撒謊的勁頭幾步衝過來。但是,他看到的是,沒有凳子,我的座位上確實沒有凳子。
監考老師到門口去彙報情況了,可他沒有就說某某考生座位上沒有凳子,而是怪笑著說:
“我這考室有個考生,209號,他最後一個人慌慌張張進來,一到座位上就是馬上說他座位上沒有凳子!哈哈!”
他這樣一彙報,又是一遍激動、憤慨的譴責之聲:
“啥子沒有凳子啊!咋會沒有凳子啊!你問他到底想幹啥子啊!”
“他就是最後那個慌慌張張這考室跑那考室的考生?一到座位上又說他座位沒凳子?那你把他叫出來叫出來!我倒要看看他是個啥子東西!”
“叫他看清楚看明白一點,我們的座位怎麼可能沒有凳子!吳老師負責各考室的桌凳,他反覆檢查了多次,每次都作了彙報,又有我和幾位老師最後一個考室一個考室一個座位一個座位地作了檢查!把他給我請出來問問!”
“他是不是想說我們是不負責的啊!”
??????
我劇烈地抖著,卻保持著高度的平靜。他們沒有一個人進來看看,等先弄清楚了情況再發言,監考老師也不再進一步說明他已經看到的情況。這時候爹已經看明白那個站著的考生就是他的兒子了,焦急萬分地示意我快坐下,我卻始終像個標桿一樣站立不動。他打開窗子都快急瘋了似的小聲叫喚我:
“禹娃禹娃禹娃你快坐下呀!你在幹啥呀!再不坐就被人發現了呀!”
我對他說我座位上沒有凳子,他探長頭證實了我的說法。卻不信,要窗邊離我近的同學看看我說的是不是真的,這同學沒有對他明說什麼,但以某種神色讓他明白了他看到的沒有錯。
他連忙跑向那正個個怒不可遏的老師們了,陪著笑臉向他們解釋,說某某號考生是他的娃兒,叫什麼名字。我叫什麼名字、從何處來、我是誰就這樣讓他們知道了,我背脊樑都在陣陣發涼。爹也沒有直接、明白地向他們說我座位上確實沒有凳子,而是拼命討好他們:“老師,老師,各位尊敬的領導、老師,我也認真地看了一下,他好像基本上還是誠實的??????他有錯,他確實犯了錯??????但是,各位尊敬的領導、老師,是不是先調查一下再說??????如果他說了假話,再處理他也不遲??????”
他們的態度並沒有改變,爹在他們面前是那樣渺小,那樣低他們一等。不過,氣氛表面上還是有所緩和。我感到這多少還是和爹畢竟也是教師,和他們是同事有關的。
一位老師,以顯然不是要驗證我而是要驗證爹是不是在幫助我說謊的勁頭進來了,到我座位前把我座位上到底有沒有凳子看了,也看清楚了。可他出去後卻是這麼說的:
“你們大家說怪不怪啊!怎麼全體考生就他一個人沒有凳子啊!這怎麼可能啊!負責桌凳的老師有好幾位,他們沒有把哪一個考室反覆仔細查看過啊!難道凳子自己會飛了不成!怎麼又恰恰會是他啊!”
他對“他”的強調簡直讓人頭皮發怵,我全身汗毛都倒豎起來了。敢肯定我的汗毛是真的倒豎起來了。經他這麼一說,老師們不是安靜了,而是七嘴八舌嚷個不停。爹在他們中間就像一個可憐的小丑一樣跑來跑去給他們說好話,以求寧事息人,以求他們放過我,但看起來,他倒像是起到了火上澆油的作用,沒人拿他當回事,包括他分明說了他也是個老師,他和他們畢竟是同事之類的話。好幾位老師在大聲嚷“把他弄出來弄出來,弄到辦公室,找主要負責人來!”“叫他出來叫他出來,他的事只能在辦公室由學校來解決了!”
“他最後一個慌慌張張不知從哪裡跑來,這個考室跑了又跑那個考室,一到就說他座位沒有凳子,而他座位上又恰恰沒有凳子,全體考生就他一個人沒有!”
“不要說那麼多,我看他是故意的,他有對立情緒!吊兒郎當、馬馬虎虎、神不守舍!”
顯然是一位剛到場的老師一聽說了什麼就叫道:
“取消他的考試資格,叫他到辦公室寫檢討!”
負責這次考試的桌凳的老師終於知道情況了,來了,纔到我座位上一看,出去也不是直接說明情況,而是說:“怎麼會啊?怎麼可能啊?好奇怪啊?”等等,跟著,像是被激怒了似的,不是去給我找條凳子來,而是立刻把所有的考室都查了遍,來彙報說再也沒有哪兒差凳子,又到我們考室把別的考生查了,出去彙報說我們考室也沒有第二個考生座位沒有凳子,剩下的就是沒完沒了的“怎麼會啊?怎麼可能啊?好奇怪啊?”
老師們似乎到這時才相信我座位上確實沒有凳子,但他們的激憤,對我的激憤依然如故。負責凳子的老師到另處找了找,說沒多餘的凳子了,老師們也都紛紛說他們拿不出凳子。我的問題沒人給我解決,對我的譴責和憤激卻仍在一浪高一浪,似乎無法預測會有什麼結果。
實際上,如果這時候事情以某種方式結束了就好了,比方說真按他們說的取消我的考試資格。然而,也就在這個時候,哥哥揹著我那個小背兜出現了。我朝窗外一看見他,我就鬆了一口氣,但同時又是沉入到更大的不祥的體驗中,更感覺到黑暗的宿命之神的存在,它將我攥得有多緊。
爹一見哥哥,就像在急風巨浪中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對老師們說我就坐在他大娃兒背來的背兜上考試,並立馬就把背兜給我拿進來了。昨天晚上我就知道事情會是這樣一個結果了,但是,看到爹把我的小背兜給我拿來當凳子坐,我還是感覺到他給我送來的是死神,他就這樣把死神親手給他兒子送來了,而他對他這兒子寄予著的可是無限的希望和夢想,但我又能對他說些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