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總算是坐下了。但是,對於我來說,別的考生都在“我們的世界”裡,在“我們的世界”的考室裡、考桌前,坐在“我們的世界”的凳子上,我卻是坐在我的“自己”的世界裡,我“自己”的考室裡和考桌前,坐在我“自己”之上,徹底和完全地在我“自己”之內。這不是抽象的,也不是一種想象,而是一種絕對現實以絕對具體、生動、有力的形象擺在我面前的。
具體地說就是,我在一個奇形怪狀的透明卻並不是完全透明的怪物體內,就像我是這個怪物的一部分內臟,這個怪物的身體除了這部分內臟外其餘部分都是透明的,只是不是完全透明的。這當然是我的幻覺了,可是,它於我卻不僅是壓倒性的真實,而且,我還不能懷疑,這個怪物他人現在還看不見,但是顯然已經於潛意識之中感覺到了,不然他們不會那麼對我,並且,他們像我一樣看見它是遲早的事情。
對這個怪物是無法形容、無法言說的,只能簡單而抽象地說它就是宇宙之惡的化身,存在之惡的化身,是魔鬼或至少是魔鬼的前態那樣的東西??傊皇且话愕默F實之物,卻對於我是絕對的現實之物,對於我的感官、心理、情感、判斷、思想、精神等等一切都是絕對的真實和具有壓倒性的力量。它就是我的一切,我的世界,我是走不出它的,我在哪兒它在哪兒,可以說,我還真的只是它的一部分內臟而已。
但它也像是一種氣體。這個意思是說對外界的東西,只要在它所在地方,就能夠把它們“罩”在它裡面,只不過,它們的性質也在一定程度上改變了,甚至是完全改變了,只不過徒有其表罷了,完全成了它的一部分,就跟我是它的一部分一樣。比方說,這時候,除了我屁股下的我的小背兜外,在考試時間內歸我用的這張考桌也成了這樣的了,成了這個怪物一部分內臟了。這是完全看得見的,具體的。發試卷的鐘聲響了,幾分鐘後,我面前也有一份試卷了,我也眼睜睜地看到這份試卷變了這個怪物的內臟了,再也不什麼試卷不試卷了。這也是完全看得見的,絕對無法否認的。
我以無限的意志和平靜忍耐著,忍耐這本是爹所說的那種“我們的世界”,也就是所有其他人的世界的桌子和試卷竟成了我這個怪物的內臟。這個怪物是相當大的,我附近的考生,還有他們桌子、凳子、試卷都在一定程度上是“罩”我這個怪物之內的,或至少和我這個怪物挨著的,我的的感覺是,他們雖然看不見我這個怪物,但他們不可能感覺不到,而且,他們還完全可能看見了,只是沒辦法而必須忍耐而已,就像我忍耐我自己一樣。
所以,我還在以絕對的意志和無限的平靜忍耐我對我附近的考生們造成的傷害。我還感覺到我這個怪物是散發氣味的,這種氣味現在已經瀰漫於整個中心校了,叫所有的考生和老師都在忍耐,如忍耐一種惡臭,一種空氣污染。對於我來說,這也就是我座位上沒有凳子老師們會那樣大光其火的原因,當然也是爹一向那麼待我,今天來考試的一路上那麼待我的原因。他們像那樣,是我震驚的,絕對不可能認同的,但又是我會以無限的平靜接納和對待的,因爲它們對於我都是絕對“合理”的、“必然”的,是我註定的“命運”。
我的上身如標桿、如巖石,但我桌下的雙腿卻抖得如篩糠似的,就因爲這種忍耐。還因爲我的怪物本身它裡面很冷,也許它實際上就是一種冷。沒有人知道,我也不可能讓人知道,我已經不再記得被陽光照射是什麼感覺了,因爲對於我陽光只是透過這個怪物射到我身上的陽光,這陽光不僅不再有溫度,而且也整個變質了。現在,我在忍耐的還有我手中的考卷??季砩献蛛m然因已經是我的怪物的體內的東西了而顯得有點模糊,或者更確切地說,顯得多少不再是人間的字而是陰間的字了,但還是看得清楚,內容也沒有發生變化,不影響我的閱覽。
我把所有考題瀏覽了一遍,它們很簡單,太簡單了,和我的預感差不多。當然,這不是說他們把它宣傳成那樣就名不副實,而是它們對於我來說太簡單了。但是,我的雙腿抖得更厲害了,我的怪物體內的那種寒冷度增加了。這是因爲我不得不面對,對這套題,我絕對不能以我將一定那樣做地做它,像我將一定會那樣地去做它,就是在跳萬丈懸崖,就是在把自己毀掉,毀掉前途,毀掉考上大學脫掉“農皮”,毀掉爹和我的家對我的期望。我要的是什麼,我讀書爲的是什麼,我考這試、參加這競賽爲的是什麼,就爲了在這人間有成就,有前途,考上大學,脫掉“農皮”,不再受到歧視,把我們家,我的爹媽兄弟們從他們現在那種境況中解救出來,但是,如果我按已經註定了的那樣答這套題,這一切就會在今天毀於一旦。我爲這個抖得厲害。
一定不能按註定的那樣解答這次的考題,但是,要這樣,前提條件就是我必在那“我們的世界”,必須陽光是直接照射在我身上的而不是透過這個我只是它的一部分“內臟”的怪物照射到我身上的,必須是我不在這個怪物體內而只不過是它的一部分“內臟”,必須是這考題完全和在別的考生手中的考題一樣,而不是像在我手中的一樣,已經不能說是考題不考題的東西了,已經在一種決定性的程度上不再是人世間的東西而是陰間的東西了。只有在“我們的世界”,在這個怪物之外的世界裡纔有人間,有社會,有學校,有農民和非農民,有考大學和考上大學,有前途,有一切,也才具有考上大學、脫掉“農皮”、改變命運的可能性。
我的雙腿劇烈地抖著,感覺越來越冷,越來越在寒冰地獄裡面。但我的上半身卻是一個標準的學生和考生。鐘聲響了,高音喇叭裡宣佈閱題時間結束了,現在可以開始答題了。我們的監考老師也做了相同的提示。我提起筆來開始答題,一小會就把所有題做起了,這時候考試時間可能纔過去十來分鐘。
但這十來分鐘於我卻比一個世紀還要漫長,因爲我不是在按絕對不能那樣答題的方式方法答題。我沒有檢查我答的題,只是以一個標準的學生和考生的樣子坐在那裡平靜而耐心地等待著??晌覅s知道我應該做的是反反覆覆檢查我答的題,哪怕是假裝反反覆覆檢查我答的題,直到整個考試時間結束,或者說直到老師宣佈考試時間結束,這樣,我已經犯下的錯誤就還可以得到一定程度的挽回和彌補。做不到這樣,也至少可以檢查幾遍,至少讓監考老師以爲我檢查了幾遍,但是,我沒有這樣,一直端坐著,平視著前方,對我的試卷看也沒有看。
在我的怪物裡面我也不可能不這樣,只要我是我“自己”,只要我還被我的“自己”統治,我就是灰塵,甚至灰塵也不如,什麼也不能做,什麼也做不到,做什麼都等於零。我只有平靜地承擔著我的絕望。又十多分鐘過去了,鐘聲響了,高音喇叭裡宣佈考試時間已過去三十分鐘,還沒有進入考場的考生不得進入考場了,作自動退考對待,而考場內的考生,如果自願,則可以交卷了。等高音喇叭裡的聲音停止了,我站起來走向講臺,去向監考老師交卷。我始終也做得是一個標準的學生和考生。
監考老師以爲我有什麼看不懂的要問他,始終都在他臉上的那種對我個人的極端鄙視的神情有所緩和,還問道:
“你有啥問的?”
我簡短、禮貌地答道:
“我交卷。”
一臉蔑視的他很高興地笑起來:
“一道題也做不來是不是?”
我以標準的學生和考生的腔調簡短、禮貌地答道:
“我做起了?!?
他接過卷子去以沉思的樣子閱覽我的試卷。我則走出了考室。我知道一切已經成爲定局了,感覺到周圍一切都在變黑了,變成陰間籠罩下的東西。我是多麼恨自己和對自己多麼絕望啊。都是絕對不能做的,但它們都已經做了。只有不在怪物體內而只不過是它一部分內臟而已纔可能不這樣,可我又怎能不在它體內,不是它的一部分內臟而已。
爹一直在窗外把臉壓在玻璃窗上目不轉睛地望著我。我一出考室他就面色發白地跑過來:
“咋個的咋個的呀?你要上廁所啥?那你快去快回??????”
“我交卷了。”
“交卷了?爲啥呀?連一道題你都做不來啥?老師們都說了一二題比較簡單呀,憑你平時的成績你只要反反覆覆閱讀和思考它們還是有可能做得出來的呀!快進考室去快進考室去,去給老師認個錯,求個情,叫他把考卷還給你。千萬不要自己就放棄了呀!對做不來題的考生老師們反而會很寬容,不會那麼嚴格按規定辦事,只要你懂禮貌、謙虛老實,顯出自己無能、無本事??????”
我知道說出下面的話會意味著什麼,可是,我是被我的“自己”控制著的,我對我的“自己”絕對無能爲力,所以,我還是就在這個時候平靜、簡短、客觀地說:
“我全做起了,而且都是做對了的。”
我的監考老師拿著我的考卷大步走出考室向一間辦公室走去,在我說上面那句話時剛好走到我們身邊,他本能地停了下來,完整地聽完了我說的什麼才走的。我知道說出了它,對我已經註定的命運是火上澆油,就是因爲我知道在這個時候這樣說,我說的就會被拿著我的考卷去辦公室的我的監考老師聽見,他還會停下來聽完整了纔會離去。
爹的臉色則由白轉成蠟黃了。等我的監考老師一過去了,他就低下頭來聲音發抖地問我:
“剛纔你說的話那個老師聽見沒有?我發覺他好像在我們跟前有意立來的,是不是?”
“好像是,”我說。
他呆若木雞。我感覺到他的三魂七魄都在這個時候沒了??伤麃K不甘心,過了一下又有氣無力地說:
“他是不是就是你們的考室的監考老師?手裡拿著的是你的考卷?”
我不置可否。兩父子相對無言立著。我感覺到這時候我們是多麼孤單、無奈、可憐。過了一會,爹纔像聲音從好遠的地方傳來地說:
“娃兒,你又犯錯誤了。你怎麼可以說你做起了,還全做對了。”
我的背脊骨都涼了,那是隻有在地獄裡纔會有的涼。爹說的使我更加清醒地意識到了我那樣說,並且恰好在那個時候那樣說的錯誤和這種錯誤所可能的後果的嚴重。但我能幹什麼呢,只能無止境地讓那我深陷其中無從自拔的地獄的寒冷加大、加強、加深、加重,直到它最大可能的結果。我只有這一條路可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