坑裡儘管有這麼多孩子,但小禹看到的是最後逃上來的很少。逃上來的或是上了公路,或是上了坑對面的田塄。可以想象也有孩子從那兩個涵洞爬出去了,但這兩個涵洞對遠離它的孩子,對坑底的孩子可幫不上忙。涵洞離坑底還有相當的高度。終於逃出來了的孩子有的一上來就溜了,有的則在向滿坑張望叫喊,無疑是在尋找他們的弟弟妹妹或是同路來的。
小禹雖爲別人的處境發抖,但他自然是更怕自己到大坑裡去了。如同和他焊接在一起地手挽著手的同路來的那幾個,在進入這個“瓶頸”後就擠散了,只剩下他和他哥哥天民還拉在一起。每次都是這樣。情況總是這樣,如果他有危險他就把你拉得緊,如果你有危險他就會擺脫你了,小禹已經發現這個了。也許只有親兄弟親姐妹纔不會放棄你。但他和天民也分開得越來越遠了,天民在靠近大人們那一邊,他在靠近大坑的這一邊,天民的手越過幾層孩子的頭攥著他的手,可是,他和天民還是在一點點地分開得更遠,兩人的手雖然抓得緊緊的,卻又都是輕飄飄的,無力的。這多令人擔心令人絕望!卻又是沒辦法的事。他已經在坑邊了。他越掙扎越用勁就越在往坑裡倒去,他感到是一股巨大的神秘的吸引力在他把往坑裡拉去。小禹突然有些恨天民還攥著他的手,感到還是天民放開他,讓他被這股吸引力吸去爲好,支配著一切的就是它,它強大、可怕、有形,它纔是一切,而他無足輕重,那就讓它把他吸進去吧。這讓他更死命地摳緊天民的手。
突然,他和天民的手真的分開了,天民的臉向人體深處沉去。和天民的手一分開,他就完全沒有了恐懼,感到這堆正向坑裡倒去的孩子並不是什麼人不人的,只是一堵倒下去的牆,他只是這堵牆的一部分牆土而已。他感到自己不過是一堵牆的一部分牆土而已是十分美妙的,隨著這堵牆無所作爲聽之任之地倒下去更是十分美妙的。他太累太無力太無能了。他感覺到放棄努力無所作爲聽天由命聽從個吸引力就是另有一個世界另有一種生命形式在向他敞開。他不僅沒有恐懼,相反還有深深的迷醉和解脫感。在眼前這大坑的最深處就能夠進入“另一個世界”的那無限的寂靜、黑暗、虛無之中,他爲這個而迷醉。他是多麼爲“另一個世界”而顫慄啊,但他發現許久以來它就在吸引著他。在人們那他隨時都可能會喪生的遊戲中,在這“瓶頸”內的恐怖和酷烈中,他感到自己的力量和意志已經耗盡,但酷刑卻沒有盡頭,一秒鐘也長於一千年,他只在憑純理智上的“責任”掙扎。這時候,這“另一個世界”的寧靜、虛無、安息向他發出了溫柔的呼喚。當他想到那些已經進入這種寧靜、虛無、黑暗世界的孩子們是如何“感受”和“存在”時,在那他無法承擔的顫慄中,他就已經聽到了這種呼喚了。他已經怎樣體認到在這樣的人羣中作這樣的掙扎是何等悖理、荒唐、強迫、非人,現在他一下子放棄它了,只感到自己復歸了自己的本相,還原了自己的真實。滿坑的酷烈景象不酷烈了,“另一個世界”不令他顫慄了······
但是,在見他往坑裡倒去的時候,往大人們的身體深處沉去,似乎也打算放棄他由他去了的天民,也許從他臉上看出了什麼,一下子產生了那樣大的爆發力,大喊一聲,餓狼撲食地撲過來,致使幾個孩子滾進坑裡去了,卻一把將他抓住了。小禹猛醒了,不管是多麼痛苦也使出了必須使出的力氣。他終於脫離了險境,讓天民拖到人羣中較安全的地方了。
在這“瓶頸”內,除了能看見有人從這裡比哪裡都更爲密實的人頭上一路闊步踩過來,到了人頭的盡頭就如同從一個坎上跳下去似的跳到公路上,然後不可一世大步而去外,還可見到有人彷彿終於受不了啦,一定要發橫纔對得起自己,一下從人羣中出來撲向孩子們,把一堆孩子壓進那大坑裡,然後從他們身上、滿坑的孩子身上橫踩過去上到對面的田塄上,不可一世地大步而去了,就如戰場上殺紅了眼的虎將大喝一聲衝向敵羣如入無人之境地殺開一血路一般。每當有這麼一個氣壯如牛的青壯小夥從一坑孩子們的身體上踩過去時,坑裡更是一遍慘嚎。有一次,小禹看見這麼一個青壯小夥氣吞山河一腳踩過去,那樣端端正正、不偏不依地踩在一個比他小禹還要小得多的孩子正瞪圓了張惶四顧的黑而亮的一顆眼珠子上。這孩子頓時如遭殺般地狂嚎,一雙手連忙去捂住這隻眼睛。這孩子的慘嚎和整個樣子讓他相信這孩子的眼珠子可能被踩迸裂了。但那個人頭也沒回橫向過全溝揚長而去了。
不用說,對正目睹著孩子們的這些情狀的大人們來說,孩子們的這些情狀實在算不了什麼,如果他們不是反而還覺得很開懷的話。至於如果把這麼點事情放到整個社會或人類歷史中去看,就更是滄海一粟不值一提。然而,對還不過是個小孩子,意識剛剛覺醒的張小禹來說,它們非同小可。
在這兒看電影經歷的那些,也就是我們上面記敘的那些,激醒了小禹的意識,也撕毀了小禹的意識。才被激醒的意識是一種完全的意識,也是一種發抖的、破碎的意識。但是,這種激醒和破碎似乎還不是發生在現場的,而是小禹可算是又一次僥倖逃脫,安全地回到家中,摸黑上牀悄然睡下之後。他怎麼也睡不著,再也睡不著,眼睛瞪得圓圓的,渾身都在發抖。有時候在這三官場的學校壩子裡看過一回電影,接連幾個晚上都會這樣。這之後在相當長的時間裡會好些,但在某個晚上夜深人靜的時候突然又想起那一切來,想起在三官場看電影經歷的那一切,看見的那一切,那大人們的瘋狂,孩子們的慘狀,只比以前更爲狂烈,更見身臨其境。
他覺得,在看電影時人們的那種遊戲中,在電影散場時於那個大坑前的生死搏鬥中,他儘管看到了也感受到了那麼多,但實際上他像是睡著了的,或者像是他的靈魂逸出了他體外,這個靈魂在人羣中盡情地觀察、感受、見聞,他自己卻像一具空過殼一樣對現場發生的一切渾然不覺,或所知是那樣少,而在他在時間和空間上都遠離現場的夜深人靜的時候,他孤零零面對黑暗躺在牀上的時候,他這個靈魂就悄然回到他體內了,把它的觀察、感受、見聞也帶給他了,這叫他是這個時候而不是在現場的時候才真正在觀察、感受、體驗那一切,經歷那一切。相比之下,是這時候,而不是他在現場經歷那一切的時候,那一切纔是怎樣的生動,怎樣的真實,怎樣的深度,也纔是怎樣的烈火、怎樣的風暴。他不是爲它們實際發生著、他深陷其中隨時都有滅頂之災的時候,而是爲這個時候纔在怎樣祈禱它們從沒有發生過,壓根兒就沒發生過,也不可能發生。可是,他卻只有承擔這個時候,在發抖中承擔這個時候。
想起那個人們說他已經軟了、沒氣氣了、鼻子耳朵裡流出的血都是黑色的孩子,他發抖;想起在人們那呼拉拉前進呼拉拉後退的腳下慘叫的孩子,他發抖;想起那已在那個大坑的深處和數重人體之下永遠安靜的孩子,他發抖······如果他在現場也曾爲這些而發過抖,但要在這時候,他發抖纔是真在發抖。他只覺得他們每一個都是他自己,就是他自己,全是他自己,他自己的自己。想到那被一隻如狼似虎的腳端端正正、不偏不倚踩著了的眼睛,他都無法不連忙去捂自己眼睛。想到那個被一隻手摳著眼睛的女孩子,他不能懷疑她的眼睛被摳爆了,更不能懷疑摳爆的眼睛就是他自己的眼睛。他要捂自己的眼睛,但他又不敢捂自己的眼睛,害怕過後從雙手上看到了鮮血,而如果真看到了血,他就會瘋了。不是他要去想起這些,而是他怎麼樣也無法控制自己而不去想起這些,也無法控制想起這些就看到那些災難都是他自己的災難,纔是他自己的災難,就是他自己災難。
也許他再活上三四十年,他會對他當年靈魂中這種顫抖而笑自己,甚至把它看成無病**,但是,在只有七歲的他的這些個無法入睡的晚上,對不過就是在三官場看電影所經見的這些事情他不得不如見鬼神地面對它們,在發抖中拷問自己的靈魂,拷問一切。他只有一顆腦袋,一個靈魂,但是,卻像有成千上萬的腦袋和靈魂在向他提問,每一個問題都像火鞭子一樣在抽打他,無不在他的靈魂和腦袋裡留下魔鬼般的傷痕。
是的,那些人們,或者說大人們,該有幾千上萬之衆了,他們爲什麼一定要做那種遊戲?爲什麼他們明明知道有那麼多體弱力小、他們那種遊戲必然給他們造成災難的孩子夾在他們中間,他們卻還要進行那種遊戲?爲什麼已經有孩子在他們那種遊戲中給他們踩死踩傷了,他們卻仍然樂此不疲每次還要進行那種遊戲?爲什麼有孩子被他們踩死踩傷了,對他們做那遊戲反而是火上澆油呢?爲什麼他們的一切和一切表現都證明這些被他們踩死踩傷的孩子對他們連兔子、青蛙都不如呢?可這些孩子難道不都是孩子都是人嗎?既然都和他們一樣是人,爲什麼就一點不能設身處地想想這些在他們中間的孩子們在他們那種遊戲中的處境和恐懼呢?如果他們能夠想到這些,那爲什麼會有他們那種遊戲並且還要長期如一、變本加厲地進行到底,沒完沒了?
小禹的靈魂糾結於那個大坑前,似乎再也走不出這座叢林了。他無法相信後邊並無追兵,亦無洪水猛獸,最多也只是一個銀幕上衝鋒號吹響了罷了,但爲什麼所有人都要爭著離開,爲離開而離開,只想著自己,只爲了自己,爲了只爲自己而只爲自己,無視他們如此已經造成了慘禍在他們眼前發生,一次又一次地在他們眼前發生?他們該有上萬之衆了,來自不同的地方,也不是誰把他們組織起來的,但是爲什麼他們會那樣自然而然地形成一個“整體”,每個人都僅僅是這個“整體”的一部分,這個“整體”麻木不仁地、**裸地,甚至多少是有意識有目的地表現爲一個可怕的無頭無心的怪物,孩子們先是被他們無情地一個也不剩地夯實在他們中間動彈不得,只能聽任他們裹挾著到達那個大坑前,然後被他們無情地傾倒出來,推進那個大坑,把那個大坑變成了活埋人的死人坑?難道會有誰見過了那大坑裡的那種情景會說不會有孩子在這個大坑裡或喪生或致殘嗎?爲什麼都眼睜睜地看見了那種情景,還不是一次兩次看見了,卻仍然是他們還是那個“整體”,還是那個怪物,還是他們彷彿就是爲了要把孩子推進那個大坑裡,把那個大坑變成孩子們的埋人坑,死人坑?爲什麼?這是人可能的嗎?這是人應該的嗎?人爲什麼會這樣?人爲什麼會成爲這樣?人,到底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