炙熱的爐火長年不熄,鐵鉉全神貫注的盯著手中不停鍛打的刀身,套著寬大護手的左手緊握夾著刀身的長鐵夾,右手上那至少十幾斤沉重的大鐵錘有規律的落下,根據師傅的指點砸在相應的位置,力道與角度,無一不是小心謹慎。汗水從額頭及身上的光裸皮膚不停的淌下,盡管如此,鐵鉉卻猶如毫無知覺,皮制的圍兜擋在身前隔絕了視線。那因為濕潤而在火光中顯得愈發精壯的胳膊,每一次抬起,落下,肩臂及背部,都清晰可見漂亮的肌體紋理。
重錘不停砸落,火星四濺,鐵鉉原本古銅色的臉龐尤其亮眼,顯得有些黝黑,就象鐵的原色。
“右二寸,三分勁。”被鐵鉉稱作師傅的人與他同樣裝束,手里拿了只小鐵錘,配合著鐵鉉的重錘一起敲打刀身。他的腰間也是用了普通的布條系緊,身材與鐵鉉完全相反,個子雖然高,渾身的肌肉卻似乎已被掏空一樣,呈現出重重的皺褶。蒼老的皮膚早已失去了彈性,但唯有雙目的精光與火光輝映,述說著曾經的輝煌。
在這個幾乎不見天日,只有火光的黑屋里,除了他們二人,還有十幾個同樣辛勤勞作的鐵匠。他們之中,有學徒,有與鐵鉉師傅同樣身份的長者,個個忙碌,怡然自得。
相間并排而列的的火爐旁都有專門負責拉風箱的學徒,每一次用力拉動時,喉嚨里都會發出使力的悶哼,與風箱被拉動的聲音相應,組成和諧的曲調。
這不過方圓寸許之地,就是他們自已的屬地,火光與汗水的沐浴孕育出無數鐵器,每一次器成,匠者臉上就會出現滿足的笑容。
待鐵鉉此次鍛打告一段落,站在大鐵砧另一側的師傅終于露出滿意的笑容:“阿鉉,回爐。”
將近成年男人一臂之長的鐵坯插入火爐里紅亮的鐵炭中,鐵鉉將長鉗和鐵錘收在專門擱置工具的凹槽處,這才抬頭擦了把汗。
師傅已經很老了,他雖然還眼含精光,但全靠著一股子信念和執著。對于他們這群隱沒于世的匠者來說,一生的追求無非是打造出一柄神兵利器,哪怕需要付出生命,但只要將鍛造的技藝傳承下去,就是他們畢生的心愿。
鐵匠鋪里只有鐵和火的氣息,師傅已經聞了許多年,他早就習慣了在這里尋找他的夢想,現在,他要做的,就是讓自已最器重的弟子能夠學到全部的技術,就算他直到入土都無法達成心愿,至少還可以讓鐵鉉替他完成。
“阿鉉,過來歇歇。”師傅慈愛的看著自已這個極有天份的徒弟,拍了拍身邊的空地。
鐵鉉憨憨的笑著坐了過去,接過一旁遞過的大壺往地下的兩個瓷碗里倒上涼茶,然后放下大壺,先端起一碗恭敬的遞給師傅。
“師傅,您先喝……”
師傅滿意的接過,仰頭一飲而盡,他的弟子啊,不但有天賦,而且為人良善,只需歷練一番,將來必成大器。只有在這個時候,還能依稀從動作中看出老人往日的豪邁與光彩。
鐵匠們三三兩兩的坐在一起,閑聊談笑,而爐火卻仍熊熊燃燒,似乎永不停熄。
鐵鉉大口的喝著涼茶,時不時的用手背擦一擦因為倒得過猛而溢出的水漬。
“阿鉉,師傅的時日不多了。”師傅突然嘆了口氣,用有些低落的聲音說道。
鐵鉉聽了連忙搖頭:“師傅,您還結實著呢。”
師傅搖搖頭:“阿鉉,不說這個,我今天要和你說點別的事情。”
鐵鉉放下碗,認真的聽眼前這個令人尊敬的老人述說著悠悠往事。
“你雖然是我從外頭撿回來的,但是,我一直把你當成兒子來養,大家也沒有把你當外人……”那些原本都在閑聊的男人們,聽到老人說話,都靜了下來,慢慢圍坐到老人身邊。
“我們這一族人,原本是住在滇西高黎貢山的佤族人,因為族人眾多,我們這一系專居盧撒山寨且尤善鑄刀,于是,久而久之,其余族人便稱我們為盧撒人。”
鐵鉉從未聽到師傅說起過往昔,此刻不由得屏息起來,聽得入神。
“世人皆知歐冶子、干將莫邪,鑄刀名匠也數不勝數,但他們坐井觀天,卻不知名人異士何止廖廖,我們滇西鑄刀就有二脈,一為盧撒刀,一為英吉沙刀,雖彼此不相往來,但各有所長,倒也無多沖突。比起中原的鑄刀技藝,那是不相上下,只可惜中原人士少有人知。劍為王者,刀為霸者,兩者各有所長,互補則天下無敵……刀劍刀劍,這原本就是分不開的兩物,硬被世人套了枷鎖,分做兩旁。這世人,道貌岸然者居多,想成王稱霸的,更是數不勝數,誰都想在人前做出一副君子模樣,久而久之……劍就成了主流……”
鐵鉉雖從小跟著師傅長大,卻僅是識字,因為師傅說,鑄刀永無止境,若連大字都不識一個,日后如何取長補短,如何傳承后人。他第一次聽到師傅如此文謅謅的說話,不免覺得新奇有趣。不過老人也沒有用什么晦暗高深的句子,鐵鉉聽著倒也不算費力。
“我們盧撒人原本安份的呆在滇西,并無背景離鄉之念,無奈天災人禍并起,于是只好遠離滇西,來到這中原內陸隱居……”老人對曾經的過往只用了幾語帶過,神色惋然,圍坐著的那些男人們,年輕的不知往事,也聽得入神,年紀大些的,則和老人一般無比唏噓。
“盧撒人來到中原后,族人們旅途勞頓,生老病死留住了一些人的腳步,而我們最后卻到了這處定居。”老人說到這里頓了一下,早和他心意相通的鐵鉉立即將瓷碗端上。
老人啜了一口,將碗端在手中又道:“我們盧撒人善鑄刀,其中有一項不得外傳之秘便是鑄造七彩刀的技藝。”
“七彩刀?”鐵鉉重復了一下,見老人點頭,不免有些好奇。他自剛出生就被家人丟棄路邊,跟著撿回他的老人生活足有二十個年頭,從未聽老人和身邊那些匠師說起過七彩刀。
“不錯!”老人的眼睛里閃現出熾熱的光:“我們盧撒人一生的心愿就是能鑄出一把七彩刀,將這門技術一直傳下去。”
“七彩刀是由七種不同色澤的稀有鐵礦冶練成鋼,然后經過不斷的揉合鍛打,終成一體。鑄成后,不但有裂石之堅,且刀體流暢,在白日中能流溢七彩浮光……”老人露出心碎神迷的表情:“這才叫真正的絕世寶刀!”
鐵鉉也心生向往,不知如此寶刀出世究竟是何模樣,能讓師傅如此稱贊。
“七彩刀雖好,能鑄出的人卻是極少。”老人話峰一轉,變得有些低落:“最后一柄七彩刀鑄成于三百年前,如今不知下落。而鑄刀的技藝雖然流傳了下來,卻不過是個死物,因為沒有人能鑄成……”
鐵鉉忍不住問道:“師傅,連您也不能鑄出七彩刀嗎?”
老人看了心愛的弟子一眼,呵呵笑了起來:“阿鉉啊,師傅只不過是個普通人,七彩刀已經鑄不動羅!”
周圍的匠師也跟著笑起來,氣氛一時變得緩和。
在眾人三言兩語的述說中,鐵鉉才知道,老人也曾經心高氣傲,試圖完成這個盧撒人一生追求的夢想,可惜花費了將近十年的時間尋足了材料,卻仍然鑄不出七彩刀。
這過往的艱辛,老人只是一笑置之,卻讓鐵鉉看出了無比的心酸。
人生哪里有多少個十年?老人雖然心想,卻無能為力了。
“師傅,以后我一定要鑄出七彩刀,替您完成心愿。”鐵鉉擲地有聲的說道。
老人欣慰的笑起來,他伸出粗厚得與他的瘦弱完全不符的手掌拍了拍鐵鉉的肩:“好小子,有志氣。”
“勾子,你去把我房里的木箱搬過來。”老人轉頭對著圍坐的一個漢子說道。
“是!大師傅!”那個被稱做勾子的漢子比鐵鉉還要高一個頭,渾身肌肉糾結,但雙眉開朗,嘴唇略厚,倒顯得十分和善。他名叫鐵勾,和他的身型沒一處相襯,不過這名字據說是他剛出生的時候,生他的娘一眼就看到了擱在屋角的鐵勾,于是就有了這么個名字。
原本傳授衣缽絕不適合在這樣的時機,而應該沐浴后焚香稟告先祖,然后再慎重行事。
但也不知是怎么回事,老人最近這些日子里心跳得慌,總覺得有種不好的預感。他心中有數,長期以來擔心的事情,只怕到了如今已經是頭了。他既生出了這股子沖動,于是便不顧這么多了。反正,鐵鉉若嚴格算起來,根本不算是盧撒人,所謂傳里不傳外的規矩早就破了,也不差這些。
鐵鉉在老人的示意下打開膝蓋高的木箱,里面整齊碼著許多材料,但最顯眼的是七塊巴掌大小,約有三指厚度的塊狀物,從表面上看顏色相近,都是臟兮兮黑乎乎。
老人拾起一塊,輕輕撫摸著,就象在撫摸自已的愛人一般。大家都見怪不怪。鐵鉉知道老人的一生都獻給了鑄刀,也因此連媳婦都沒討上,若不是撿了他回來,只怕連個傳承的對象都找不到,于是見老人如此,心中更是敬重。
“阿鉉,鑄刀之人,可將內力轉為鑄鐵之用,提升己之鑄力極限。但此鑄力卻非朝夕可得,須得不斷勞作學習方能修獲。”老人將鋼塊放下,鄭重其事道:“你還記得我教你做晨操的口訣嗎?”
鐵鉉點頭:“記得。”
老人舒心的咧嘴笑了:“阿鉉,你每天使不完勁的秘訣可就在這晨操上了,一天都不能拉下。”
鐵鉉自然不敢怠慢,在他心目中,老人就如同擎天柱一般,無論說什么做什么都絕對有理。
“阿鉉,其實你早就可以掌大錘了,但我一直壓著讓你掄二錘,你知道為什么嗎?”老人用著少有的嚴肅說道。
鐵鉉搖頭:“鐵鉉不敢亂想。”
老人慈詳的摸了摸鐵鉉的腦袋,此時,他只是一個疼愛養子的長者,而非匠師:“孩子,你跟了我這么久,其實我的那些手藝,你早就學了個干凈。可是經驗這東西,不是說學就能學到的,只能自已琢磨,我的日子不多了,只想著讓你多學一點是一點,沒想到等你慢慢練手的時間卻是總也覺不夠……”
“師傅……”鐵鉉叫喚了一聲,幾乎要哽咽起來。“鐵鉉很笨,但是有力氣,您可以慢慢教我……”
圍坐的男人們都沉默著,非但沒有對鐵鉉這個外人接掌老人衣缽的妒嫉,反而面帶濃濃的憂傷。就象是冥冥之中有了默契一般,大家都有了風雨欲來的危機感。
“你以為要好自為知,師傅不在你身邊的時候,切記要膽大心細!”老人含著笑意,如同釋放了重擔一般,神清氣爽。
“師傅,您老人家一定會洪福齊天,千萬別趕鐵鉉走……”鐵鉉忍住了心酸,身子往前一挺,跪下,一連給老人磕了三個響頭。
老人心安理得的受了,然后連忙將還要磕頭的鐵鉉扶了起來:“阿鉉,我再送你一句話:放
下了,才能拿起來!師傅我正是放不下,這七彩刀才鑄不出來……”
老人十分了解鐵鉉,他性格非常單純,因為跟在老人身邊早,體格又合適,早早就被老人帶進了這個鐵匠鋪,在他的生命中,除了打鐵鑄刀,幾乎就沒有過別的事情。正是這種純粹,鑄刀所能達到的高度必在老人之上。但也正因如此,鐵鉉若離開了老人,便會失去庇護,在俗世的歷練中,也不知是蒙塵隕落,還是破繭重生……老人思緒萬千,悠悠長嘆了一聲,他雖然早有盤算,奈何,人心是這世上最難測的東西,他所能做的,也不過如此了。
鐵鉉雖然不理解老人的擔憂和叮嚀,卻暗自牢牢的記在了心底。
鐵匠鋪里的氣氛古怪的低沉,眾人都默默無語,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陡然之間,地表居然有了輕微的顫動,這分明就象是地裂之兆,但又不是,因為并沒有強烈到搖晃。
鐵鉉皺眉,他們所居住的小山村雖然偶爾會有些微天災地禍,但還從未有過大災難,地裂是不太可能了,那究竟是什么可能引起地面如此震顫?
“不好了,大師傅,有馬賊……”鐵匠鋪外傳來驚呼聲,由遠及近。
老人一愣,隨即大手一揮,安撫住躁動的眾人:“勾子,你去看看情形,附近山頭的馬賊和我們一直相安無事,經常還有往來,按理不該騷擾我們。”
鐵勾點頭,大踏步的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