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禛一直默默跪在御階旁邊,看清了兄弟們的所有表情和反應(yīng),他們都被皇阿瑪叫到跟前過了,只有他,被跳了過去。他看到御階上還有最後一個匣子,他……既期待裡面的東西,又害怕見到裡面的東西。
皇阿瑪永遠先是君、後爲父,從重生以來胤禛都是牢牢這樣記著的,做一切事也是以此爲前提,他不否認內(nèi)心深處渴望著皇阿瑪?shù)南矏?,但是若真的相信了,他又?dān)心有朝一日會更痛更疼,他……忽然怯了!
康熙揮退十四阿哥,將手伸向了胤禛的方向:“胤禛,你過來?!辈凰品嚼u那樣將匣子一個個遞過去,他拿過最後一個匣子放在膝上,親自打開了它,取出一張紙遞給了面前跪得筆直的兒子,“這是你剛出生時,朕印下的,當時你被抱到了景仁宮,你皇額娘還嫌朕爲了張紙弄髒了你的小手小腳?!?
胤禛接過那張紙,不得不說,看到兄弟們對這張紙的反應(yīng),終究比不過自己親眼所見來的強烈,他的手有點發(fā)顫,這……是皇阿瑪和皇額孃親眼看著印下來的,他的腦海中似乎再現(xiàn)了景仁宮裡那溫馨的一幕。
“這個,是你開蒙時,朕抓著你的小手寫的,當時胤礽見了還鬧了脾氣,其實你描的帖還是他寫的,你皇額娘被逗樂了,拿了好些東西哄著才罷休。”康熙懷念地望著手中的紙,第二次遞了出去,“那時你巴著朕不下來,還衝胤礽示威呢,小嘴甜甜地愣是哄得朕多教了一會兒,可是個不饒人的!”
胤禛看著手中紙上稚嫩生澀的筆跡裡帶著皇阿瑪手書的豪氣,眼睛不由得迷濛了。
康熙繼續(xù)拿出下一張:“這是未進學(xué)前,你皇額娘教你畫的桂花樹,你畫好後興沖沖來找朕,可朕怎麼看都沒看出是棵桂花樹,惹得你難過了一場,朕去景仁宮時還被你皇額娘怨了,說朕一把年紀了還欺負你。”
胤禛拿過來一看,的確,他也沒認出這是桂花樹,看著就是幾道濃墨拼成的槓槓,只在於粗細有差而已。
“這個,是你進學(xué)後第一次臨的帖,朕當時並不滿意,可你皇額娘說,她小時候比這差多了,還不樂意朕增加你練字的數(shù)量,你說說,男子和女子那能是一樣的?”康熙想起來就不服氣,但誰讓那是他的表妹呢?
胤禛看到這張字,眉心都成川了,這是他寫的嗎?怎麼能差成這樣?
康熙從匣子裡取出一條明顯是孩子所用的絡(luò)子,看著那絲線的顏色怔道:“那年你八歲,比朕登基時還高些,因爲挑食顯得很瘦,你皇額娘憂心不已,親自學(xué)了編出這條絡(luò)子,你當知道,她是嬌養(yǎng)大的,旁的雖然不差,但是這上面就弱了些,可她說要誠心編了福結(jié),佑你安康到老。”
胤禛記得這事,當年他珍視地把這枚福結(jié)放在貼身的荷包裡,誰知後來丟了,他尋了好久都沒尋到,心裡著實難過懊悔得很。
“朕不忿差別待遇,也向你皇額娘討了條絡(luò)子,怕不小心遺失了就好生收起來了,你皇額娘當朕丟了,甚爲傷心,好一段日子都不肯原諒朕。”康熙撇嘴,那可是他最憋屈的時候了,敏容壓根不理他,害得他想解釋也沒機會,“沒想到你的丟了後,她反而軟語安慰,半點怨怪之意都沒有?!?
胤禛這下明白了,敢情皇阿瑪是心裡不快,所以才扣下了這條絡(luò)子?他苦笑了下,其實哪裡是皇額娘不罰他怪他,皇額娘生怕與他離心,如何會做這種事?
康熙將匣子送到胤禛面前,有些傷感地道:“可是,自她去了後,你就慢慢冷了下來,再不似幼時那般活潑多話,被欺負了、受委屈了也不再尋朕作主,明明艱難,卻一個人面對著一切?!彼肫鹱赃@個兒子大婚後,暗衛(wèi)報上來的,說每次心裡不舒服了,都是一個人窩在書房裡,他……心疼??!
“皇阿瑪……”胤禛動了動脣,原來那些年皇阿瑪都是知道的?
“胤禛,朕讓你受苦了,若非徽音,朕都不知還要讓你受多少苦!”康熙淚光浮動,德妃的事,是他最愧對這個兒子的地方,“除了胤礽,就只有你是朕親自教養(yǎng)過的,說實話,朕從來沒有想過讓你繼承大統(tǒng)?!彼赶蛏磲岬哪前岩巫?,不顧其他兒子的神色道,“你愛憎好惡太過分明,待人待事又趨於敏感,朕很早就知道,你這性子若是繼位必然會累人累己,所以朕想著培養(yǎng)你做個賢王,如此也能富足一生。然,胤礽又……”
胤禛意識到什麼,恭身磕了個頭,眼眶忍不住紅了。
“自康熙四十年起,你辦差越發(fā)出色,更是立了不少功,爲大清做了不少實事,近幾年上的那些摺子,個個都直指關(guān)鍵,朕倒是看走眼了!”康熙大嘆,他掃視一圈表情各異的兒子,斷然開口道,“朕看了你們十年,今日咱們父子說個敞亮話,朕知道你們都生過心思,此刻就明明白白告訴你們,朕選定了皇四子胤禛爲儲,從即日起會將他帶在身邊親自教導(dǎo),該怎麼做,你們當是有數(shù)的吧?”
胤禛渾身一震,怎麼會這麼突然?他還以爲今天只是敘父子情意的,怎麼……怎麼會扯到立儲上?
“皇阿瑪,此事幹系重大,還是從長計議吧!”三阿哥乍聽此話,一驚之後趕忙拜倒不起。
八阿哥和十四阿哥也隨後拜倒,其餘的皇子卻處於觀望之中,奇怪的是九阿哥和十阿哥保持了旁觀,未曾附和一向交好的八阿哥。
康熙緩緩起身,披著胤禛的斗篷站在御階上冷哼,顯出老態(tài)的臉上再不復(fù)方纔的溫情:“這些年你們私底下都做了什麼,朕一清二楚,你們是不是覺得胤禛繼位身份不正?那好,朕明日就召集宗正修改玉碟,將他記於孝懿皇后名下,正正經(jīng)經(jīng)的嫡子,這下身份總夠了吧?”
這次,所有的皇子們都懵住了,修改玉碟?今日前可沒半點苗頭啊,這究竟是怎麼了?
“皇阿瑪,額娘已經(jīng)去了,她生前最是疼愛四哥,這般修改玉碟讓額娘情何以堪??!”十四阿哥哭著求道,只是那眼中如果沒有冷光精芒的話,或許更讓人信服。
康熙掃過隱隱都不願意的兒子們,嗤笑著開始申斥:“情何以堪?哼,老十四,說出這話你害臊不害臊?虧心不虧心?胤禛分府後,你藉著住在宮裡的便利,在德妃跟前說了多少他的壞話?德妃向胤禛子嗣下手時,你又幫了多少忙?德妃爲把持胤禛後院賜下身份低的嬌柔女子時,你又吹了多少耳旁風(fēng)?你當這些朕都不知道?”
這是宮廷秘辛了,諸皇子震驚地看向十四阿哥,無法想象他既然能向親哥哥做這些,那麼他們這些異母兄弟又算得了什麼?
“你額娘心狠手辣,若那年不死,還不知道要怎麼禍害朕的胤禛?!笨滴踅醣┰甑嘏?,聲音寒得鐵一樣,“五十年那批差點要了胤禛性命的刺客,老十四,你應(yīng)當比朕更清楚是怎麼回事!”
又是一個重磅炸彈,諸皇子再度震驚了!他們不約而同看向跪在前面的胤禛,眸光明暗變換個不停,不知該同情被親額娘和親弟弟如此對待的他,還是該慶幸自個兒不是被這麼對待的那個。
此時此刻,胤禛該作何反應(yīng)?他沒想到皇阿瑪會當著兄弟們的面說這些,但是他清楚,能讓皇阿瑪突然做出這個決定,必然是有緣由的,他只期盼著不是他想的那樣就好,真的!
“老十四,朕今日不妨告訴你,德妃之死乃朕所爲,朕未曾撤了她的封號,就是怕影響到胤禛,哼,朕修改玉碟後,胤禛便再也不會爲其所累,怎麼,你打量著不修改玉碟,好讓你有機會問鼎帝位?”康熙向來毒舌,這一次也不例外,可謂是怎麼狠怎麼說,還是當著諸位皇子的面,分明就是要將十四阿哥一擼到底。
“皇阿瑪息怒!”胤禛磕頭出聲,含著乞求地仰頭看向皇父。
康熙情緒平復(fù)了些,冰冷的目光轉(zhuǎn)向三阿哥,又一次開始炮轟:“老三,你頻繁結(jié)交文人士子,圖得是哪個?你可知大清入關(guān)至今漢化有多嚴重?朕又爲此多頭疼?朕提倡漢學(xué)不假,這背後有多少的深意,你又知道多少?連這些都未曾想個透徹,你那些小丑行徑,簡直是不知所謂!”
三阿哥一臉慘白,被這通罵給打擊了個徹底,小丑行徑?不知所謂?這些年……竟然就得了這個?
“老八,四十七年朕就懲治了一批官員,那些人爲何所致你當是比朕明白的吧?”康熙反問出口,居高臨下地冷眼看著八阿哥,“朕沒想到,如此警告在帝位的誘惑下,居然都被你忽視了,這些年再度結(jié)交官員、拉攏宗室,你這是想做什麼?你的本事怎麼不用在正事上?如此汲汲營營,說是爲了讓你額娘在宮裡過得好,呸,說出去豬狗都不信!你自個兒府上尚且弄得一團糟,家室不寧、子嗣單薄,朕爲此訓(xùn)斥了多少次,你可曾改過?就爲了靠著郭絡(luò)羅氏攏住安郡王府背後的宗親和軍權(quán)?你當朕是瞎的,看不出來嗎?”
八阿哥伏身不起,他的本事沒用在正事上?那這幾年外事部又是如何捋順的?這番斥責(zé)著實誅心,他一口氣賭在胸腹,只覺得氣血翻騰不已,皇阿瑪這是在專挑著他的痛處戳啊,當年儘量收攏安郡王府的勢力,不是皇阿瑪暗中授意的嗎?現(xiàn)下卻全部成了他謀奪帝位的……這讓他如何能接受?
康熙視線掃過,其餘的皇子摒息垂頭,生怕惹了聖怒,遭到嚴厲的斥罵。
大殿裡靜得針落可聞,康熙收斂著怒火,寂廖地站在那裡一一看向長大了的兒子們,良久聲音蒼老地道:“你們都是朕的兒子,年幼時朕對你們都充滿期盼,這些匣子裡的東西,都是朕一點點收集起來的,卻不知從何時起,你們翅膀硬了,心大了,就都變了,對著朕時你們多了算計、多了討好、多了心眼,可獨獨少了情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