夾道歡迎,我著戎裝帶著弘昱和近身護衛,從德勝門進城,卻在同時看到了老二……哼,還是那么招搖的模樣,澳洲明明是蠻荒之地,他竟穿著精致的華服回來,當真是打腫臉充胖子,也不曉得是皇阿瑪送的,還是壓箱底的。
吵吵嚷嚷一路進京,皇阿瑪為老二建了王府,我們各回各府,先作休整,等待宣見。
再見老四,我很是吃驚地看了他半晌,略卷的頭發全部留了,前面的攢頂束冠,后面的長短不一披散著,這是……誰去了在守孝?不對啊,德妃在我走后沒多久就薨了,其他人也沒資格讓老四守重孝吧?況且,一過百日就能剃頭了,這長度可不止是百日能長出來的啊!
老二也是有些摸不著頭腦,四下一打聽,卻原來是他提出了蓄發之事,還說服皇阿瑪準了,這是作表率呢!我和老二瞥了眼老三……老四不簡單啊,一道蓄發恩令,就打散了老三身邊的文人士子,看來……也不光光是因為她才贏了眾兄弟的。
這年皇阿瑪的萬壽節很熱鬧,沒想到當年同樣被厭棄了的老十三也回來了,他竟是和我們一樣被她弄出來,丟到海上去了,當著眾兄弟的面,還不依不饒地要皇阿瑪給他領著的海軍換裝備。
我和老二相視一眼,均不爽地撇嘴。他以為我們現在的裝備是皇阿瑪給的?那都是她撤離所有資助后,我們經過千辛萬苦自發研制的,那段日子,過的可是艱難無比呢!
不過,想到當年她送來的人,現在有大半完全歸入了我的麾下,還是挺舒心的。
陸軍師在三年期滿后,與其他人一道向我告別,相處三年,同生共死,一起建立如今的地盤,沒有情分根本不可能,只是……我想留下他,以及他身后的這些人,但……
沒想到,陸軍師卻是先開了口:“王爺,不才斗膽,如若他日想繼續為王爺效力,王爺可愿再度收留?”
我喜出望外,直點頭道:“自然愿意,先生干脆別回去了,修書一份不是更方便?”
“王爺,現在還不行。”陸軍師面有難色,“不才尚有一份恩情未還,待報了恩,若王爺日后不會‘狡兔死、走狗烹’,不才定然重來此地,輔佐王爺左右。”
我表情微僵,狡兔死、走狗烹?原來陸軍師擔憂這個……此刻能坦然言明,雖然令我惱怒他的不信任,卻也心知肚明,若不給個答案,只會失去不少人才,不止是眼前這些人,還有身后追隨的人。
“先生信我,明太祖之流,本王決不效仿!”
陸軍師釋然一笑,鎮重地拜倒在地:“王爺等臣些許時日,待臣報恩之后,定當與王爺再敘主仆之緣。”我扶起他,就見他神采飛揚而自信地道,“王爺靜候佳音,臣回來時自會備好厚禮,以酬王爺信重之情!”
那之后,大約過了一年多,我在港口迎來了回歸的陸軍師,他帶著家人和各種各樣愿意來美洲生根的人才,還有……還有裝滿船倉的各門各類書籍。
看到這些,我激動地不能自已,他的這份厚禮,可真是厚重無比啊!
后來……老四果然登基了,還是皇阿瑪禪位的,而她……那個女人則被冊封為貴妃,想想也是,不管老四是不是真的喜歡她,只要知道她手里所握的那些,即使忌憚也得如此為之。
我回京朝賀,同時為了商量移民之事,沒想到卻聽聞她時常昏迷、身體孱弱的消息,甚至有傳言活不了多久……見老四時,又看不出半點端倪,那個時候的我,根本未曾料到……
大清雍正十年,我在美洲接到了信,她竟然崩了?
我還記得老四封她為后才不過兩年的時間啊,怎么會如此突然?做好一應安排,我登船趕回大清,這到底怎么回事,還是要看看才能放心啊!
九州清宴,老四身邊的總管太監引了我進入暖閣,見到了贏了眾兄弟的老四。
初夏的陽光從窗戶透進來,打在炕上靠在虎皮里裹了毯子的人身上,我難掩驚訝地看著在這時節過冬一樣的老四,不禁為著他的模樣震了震,灰白的長發,消瘦的臉龐,眼袋下垂,目光凝滯,他……他怎么會如此蒼老?比我和老二、老三都……
“大哥來了?坐!”他指著身邊的炕桌對面,唇邊是一抹淺淺淡淡的笑,根本不再是熟悉的棺材臉。
“皇上怎生的……”我謝恩坐了,看到他搭在發福的腹部的手拿著條細細的鏈子,似乎掛著的是西方那種璀璨的寶石,一看便知,是女人的東西。
“不妨事。”他低頭摩娑手中的東西,“大哥那邊一切都好吧?”
“都好。”我有些扭捏地直言,“只是人太少,做什么都不方便。”小心打量他的神情,我需要知道他的態度。
老四無可無不可地點點頭:“移民之事皇阿瑪和朕都商量過,大哥若是想了解……去找冕兒吧,他那兒有詳細的章程。”
我放心了,如今京城里關于儲君的事并不隱密,老四最小的兒子,就是這個弘冕,如無意外便是下一個大清的皇帝了,與他打好關系,于美洲自然也是有好處的。
“大哥。”老四忽然叫了我,他看著我半晌,張口道,“大哥,你回去后稱帝吧!”
這一句可是把我的冷汗都驚出來了,惶恐不安地起身行禮:“皇上切莫……臣、臣絕無……”
老四斷然截住了我的話頭:“稱帝吧,皇阿瑪不會怪罪的,朕也不會,那是大哥打下來的天下,理應如此。”
我面色復雜地抬頭看去,就見他愣起了神,目光忽喜忽悲,忽痛忽悔,最終黯然苦笑:“況且,當年她送你們出去,給你們資助就是為了……我怎能枉顧她的……”
“皇上?”我心中驚濤駭浪,怎么老四都知道了?也是,她都去了,如果老四還是一無所知,太不符合常理……只是,聽這話的意思,難道她當年本就是打著讓我和老二出去打片天下稱帝的念頭?
“跪安吧!”冰冷懾人的氣息撲面而來,更詭異的是,我竟然從老四最后看我的眼神里,察覺到了怨恨?
怨恨?天吶,老四怨恨我?為什么?
擦著冷汗出來,出圓明園的半路上,我被老十三截住了,找了個地方坐著說話,這才敢問出心里的疑惑。
“大哥也感覺到了?”老十三嘆了一聲,有些落寞地道,“自去年那位……我也常常感覺到,皇上看我的眼神里,時不時帶著些怨恨,之前兄弟們一起說話的時候,三哥、五哥、七哥他們都有這種感覺,大伙都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沒想到大哥也……”
“他怎么入夏了還整得像過冬一樣?”我皺眉道,兄弟中惟有老十三和老四最親近,這些自然問他最好。
“誰說不是呢……”老十三無奈地搖頭,“從皇后娘娘崩了后,皇上就這樣了,冬天的時候裹得更厚呢,不止如此,大哥瞧見皇上的模樣了吧,去年冬天以前,皇上看起來可是只有四十歲左右的樣子,精氣神可好了,如今卻……”
我眉頭皺得更緊,這么說是從去年她走了以后,老四才猝然老了的?
那年,我懷著滿心的疑惑離開大清,帶著愿意移民的百姓同去美洲,那時的我并不曾料到,老四……竟會成了我們兄弟中最先走的那個,他甚至走在了皇阿瑪之前,這太令人意外了!
老四的小兒子弘冕登基了,我已年邁,無法回去朝賀新君了,只得派了兒孫回去,一來道賀,二來在新君面前混個臉熟,對以后也好。
大清升平五年,皇阿瑪駕崩了,纏綿病榻的我,只能爬起來朝著西方磕頭流淚,派了兒孫們回去守靈盡孝。
又過了兩年,我也不行了,病床前妻妾子女、臣屬親信俱在,流著淚回想我這一輩子,總算也能笑出聲,說句“無愧、無憾!”
這些年,我始終未曾稱帝,即使陸軍師臨死之前那般哀求,我也沒有,想到當初老四的話……其實,誰也不知道,我曾做過一個亢長的夢,夢里的我在一廢太子后被一直圈禁到死,兒女們也被奴才作踐……
而事實上的我,卻并非如此,夢與現實唯一的不同,就是沒有她,那個與眾不同的女人。
我不知道這其中有什么關聯,也無意去探究,而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我唯一念著的,只有大清,只有……家!
“弘昱啊,我死后……你將我送回大清安葬。”我交待著后事,“老四肯定給我留地兒了,可惜了……我竟然沒活過老二,真不甘心吶!”
“阿瑪,您會好的!”弘昱哽咽道。
“你蒙老子呢,老子的身子,老子自個兒知道!”多年征戰的暗傷舊患,能活到我這歲數,已經很難得了,多虧了她培養出來的大夫啊,悉心調養著,才能讓我活到現在……
“阿瑪……”一屋子的低泣聲,弘昱已經拜倒在床邊。
“弘昱,你四叔早年說讓我稱帝來著,我念著大清,念著你皇瑪法,一直沒有那么做。”我嘆息一聲,“等我走了,你就稱帝吧,只一點你要記住了,咱們的根在大清,咱們和大清愛新覺羅家那是一脈相承,打斷骨頭連著筋吶!”
聽到耳畔傳來應答聲,我終于能放心地閉上眼了,這一生……真值了啊!
“給王爺請安,王爺吉祥!”御前總管是老四頭前身邊的太監,這一換了人,我稍微有些不習慣,盡管老四即位已有段日子了。
“起磕。”我點頭叫起,琢磨著老四今兒宣我來所為何事。
“王爺這邊請,皇上正等王爺呢!”起身的太監在前引路,竟是向偏殿走去。
仆一進去就看到了那幅地圖,曾在暢春園見過的那幅特殊地圖。我行禮問安,做足了君臣本份,即便心里仍舊有些不是滋味,可卻沒有不滿,輸贏如此,自然結果如此。
“三哥。”老四引我到地圖邊,遞給了我一份冊子,是他的筆跡,“今日是有事想和三哥說道說道,三哥向來博學,若是朕有疏漏的,三哥但說無妨。”
我連應不敢,恭敬之余翻開了手中的冊子……
建學堂?還是在遠離大清的西方?我很吃驚,卻隨著冊子中的內容漸漸入了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