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女人望著無動于衷的胤禛,有的頓覺泄氣,有的暗自咬牙,有的難掩失望,就是烏喇那拉氏也頗為神傷,嫁給這個男人這么些年,她從來未曾抓住過那顆心,此時此刻,她竟覺得這個男人離得那么遠那么遠,即使他們有了兒子,亦好像從來沒有觸及過那顆心。
四貝勒當真就不近女色嗎?那張總是冷冽的臉,那種總是清淡的氣質(zhì),好像這世間就沒有什么,能夠改變他的神情,這樣的男人,對于女子來說,根本就是個無情之人,怎堪良配?
這邊廂,筵席吃的各懷心思,而西北院的小廚房里,卻是氣氛溫馨。
徽音靠后站著,含笑任由好友忙碌,時不時還出口說上兩句。
莫璃看了看火,轉(zhuǎn)頭拋過來一個幽怨的眼神:“不公平,不是你下廚嗎?為什么累死累活的是我?”
清潤的笑聲溢出,羅帶軟裙的女子無辜道:“我已經(jīng)調(diào)好味了,其他的都是你能做的,想不勞而獲怎么能行?再說,我又不吃,沒道理全程負責吧?”
“啊,你欺詐!”莫璃叫了一聲,揮臂拿著大勺直指背后的人,一臉的憤慨。
徽音瞧著眼前人有趣的樣子,頓時忍不住捂著肚子優(yōu)雅大笑:“嘖嘖……你這樣子……像是要掄著大勺拯救世界一樣,我倒不知,你居然有這種潛質(zhì)……嗯,要不陪……”
莫璃自己也覺得可笑,尷尬地收回手后,突然著惱地瞪了眼嘲笑她的人,大勺一揮,當真竄過去動手了。
徽音話音斷了,殘影劃過,人已在灶臺后面,莫璃不甘,繼續(xù)追過來掄勺,一場追逐頓時開始。
灶上的鍋咕嘟咕嘟冒著熱氣,卻突然,一道靈光出現(xiàn),那柄大勺頓時化為烏有,銀色的身影停下,莫璃清晰地看到那云一樣的衣袖落下,徽音的表情變得嚴肅。
“出事了?”莫璃心中咯噔一響,神色凝了下來。
“顏顏落水了了!”話落,那女子竟已不在原地了。
花園里亂成一團,而這局面來自于二阿哥弘昀的一聲尖叫,和隨之而來驚天的哭喊。
池塘引得是活水,隱約可見有個錦緞模樣的小小影子,沉浮在水面上順著水流飄遠了。幾聲撲通后,有幾個太監(jiān)和婢女已然跳下岸,像是要去救人。亭子那邊也有人去稟報了,三格格落水,的確不是小事,誰都不敢擅專。
谷嬤嬤把拉住的弘昀往配給顏顏的一個婢女懷里一塞,伸手劈暈了抓住的那個陌生婢女,囑咐旁邊小格格的另外一個婢女看牢,就追著落水的那抹小人兒跑過去,心里焦急不已,她甚至看到水中的顏顏時不時沉下去,絕計是嗆進去水了。
胤禛匆匆趕來,身后跟著一大串女人,他的面容冷若冰霜,眼底醞釀著沉沉的風暴,那身氣勢,嚇得連烏喇那拉氏都不敢靠得太近,只得綴在兩步之后,一副驚恐不安而異常擔憂的模樣。
跳下水的奴才們離飄走的小身影還有好一段距離,就在這時,一道驚鴻般的流光自西北方向掠來,引起了在場所有人的注意。
徽音運氣借著假山和石燈,幾個飛躍便到了花園,捕捉到水中的顏顏在哪里時,腳下最后一次借力,徑直飛了過去。夜色里,縱有四處點燃的燈光,亦略顯黑暗,眾人只看到一抹銀白的殘影劃過空中,直落向池塘。
胤禛眸色驟沉,定睛望去,確是徽音無疑,他曉得那女子的身手,自是半點詫異都沒有,那些女人就不同了,個個神情大變,有的竟露出些恐懼。
側(cè)夫人會武功?天吶,還是這么高的武功!她們本以為當日傳聞的救駕之事是皇上夸大了,如今看這般身手,真假顯而易見。
府中的女人們,無一掛心落水的三格格是否平安,心里盤踞的都是側(cè)夫人那“救駕之功”的憑仗,“救駕之功”啊,根本不是家世、子嗣足以抗衡的!
徽音本打算抓了顏顏就回到岸上去,結(jié)果她探手一抓,竟無法提起年僅兩歲的小丫頭,眉頭一皺就入了水。
十一月的水有多冷?對大人尚且難以承受,更何況是個兩歲的小娃娃?
徽音眸中華光一閃,未曾潛入就看到了水里的東西,顏顏的衣服上纏著些水草,而水草則牽絆著很多雜七雜八的東西,有樹枝有雜物,甚是沉重滯澀,怪不得她無法抓了顏顏出水。
靈光在水下浮動,劍一樣斬斷那些水草,徽音托起旁邊小小的身子,顏顏身上浸了水的冬衣增加了份量,她細看女兒的臉色,發(fā)現(xiàn)那張小臉慘無人色,雙眼緊緊閉著,嘴唇青紫得厲害,氣息已經(jīng)十分微弱,本該冷到打顫的身子,都毫無反應了。
水中的銀色身影焦急地向岸邊而去,遠遠地,她看到胤禛衣擺一撩彎腰伸出手直視過來,目光不禁微頓,余光里卻發(fā)現(xiàn)急速奔過來的莫璃,立時做出決定,運氣自水中而起,攬住顏顏飛向奔過來的好友。
腳一觸岸,徽音立時單膝跪地,將懷中的女兒放平在地上,莫璃扶住顏顏的頭稍稍仰起,配合著施救的好友。眾人趕過來時,就看到側(cè)夫人和其身邊的奴婢在救三格格,可是半晌,竟都不見三格格吐水,小身子似有些發(fā)軟了。
莫璃突地一震,手觸到顏顏的鼻下,驚痛地喊:“沒呼吸了!”
旁觀的胤禛作勢就要上前,跟著他的女人奴才們也要靠近,卻被一道氣勁逼退了。
徽音停手,根本無暇理會其他,隨手一抬,暗勁劃過一圈,阻止了眾人的圍觀,以保證此處的空氣流通。她扶正顏顏的小臉,吐出兩個字后開始渡氣:“解衣!”
渾身濕透的銀衣女子,長發(fā)猶滴著水,俯身捏住三格格的鼻子和下巴,一口一口地開始渡氣,而身著旗裝的婢女,移了移位置后迅速地解著小小孩子身上的衣服。
不知這樣重復了多久,徽音堅決的目光慢慢趨向絕望,不知是落水的緣故還是旁的什么,她似顫抖不已,卻仍舊沒有放棄希望。半刻鐘后,顏顏“哇”得吐出腹內(nèi)積水,嗆得咳個不停,莫璃不由得攤坐在地上,粗重地喘息不已,這時,她才發(fā)現(xiàn)手腳綿軟,確實被嚇狠了。
胤禛見此,袖中握緊的拳總算是松了松,他竟是有些手腳冰涼,心臟殘留著緊縮的抽痛。
顏顏睜開眼,朦朧中看到自家額娘,立時大哭起來,顯然也是被嚇得不輕。
徽音抱起女兒,輕柔地拍拍她,如釋重負地安慰:“不怕,額娘在!”
莫璃控制身體站起來,撿起剛剛情急之下扔到一邊的小被子和貂裘,將小被子遞給徽音,又抖開貂裘,披到了好友身上。
濕淋淋的女子抱著裹嚴實的顏顏站起來,轉(zhuǎn)身后神情平靜地看向這一票人,她未曾看胤禛一眼,只是目色淡淡地掃過那群花枝招展的女人,經(jīng)過烏喇那拉氏時停了一瞬,最后收回了視線。
側(cè)夫人竟美至如斯?眾人看到夜色下以池塘為背景的女子,震驚地發(fā)現(xiàn),她美得恍如仙人,明明未變卻又分明變了!
“主子,奴婢讓詩情燒了熱水,還是早些回去沐浴更衣吧!”莫璃扮演著規(guī)矩的奴婢,如此輕聲開口,偏又是眾人可聞的音量。
徽音點點頭,沉沉咳了兩聲,抱緊顏顏福身道:“爺,夫人,恕奴婢無禮,三格格落水受寒,奴婢想早點為她沐浴,還望爺和夫人允許。”
她叫了爺?她叫了爺!
胤禛雙拳握緊,關節(jié)個個突起,面色是未變的冰冷,黑眸幽暗如深淵,心里卻是大痛:她不信我,她不信我!
烏喇那拉氏頓感一陣失望,這小丫頭怎就如此命大?呼吸沒了都未死,當真是幸運啊!
眼前兩位沒反應,徽音自行起身,再不給半個眼神,抬腳就走。
“主子,奴婢看護不力,望主子嚴懲。”谷嬤嬤跪行出來,叩首請罪,態(tài)度十分認真,任何人都能看出她的自責痛悔之心。
“奴婢看護不力,望主子嚴懲。”兩個小丫頭跪在谷嬤嬤身后,同樣請罪叩首,半點不見恐懼,竟是甘心受罰。
徽音停步俯視跪著的三人,眼神還是那副淡淡的模樣,瞥過被拖過來的一個陌生奴婢,了然道:“就是她么?”
谷嬤嬤俯首未起,沉聲答:“回主子的話,正是此賤婢推了小主子入水。”
徽音側(cè)立在那里,看不出任何情緒波動:“是嗎?”頓了頓,她吩咐道,“交給夫人吧,你們跟我回院子,伺候三格格沐浴驅(qū)寒。”
“嗻!”
冬日的寒風拂過,一眾人看著側(cè)夫人帶著奴才離去,再瞄一眼表情冷硬非常的胤禛,噤若寒蟬,大氣都不敢出一下。暗中猜測著,爺是為了三格格落水的事,還是剛剛側(cè)夫人那不知禮數(shù)的舉止,甚至三個奴才請罪都不是向著爺,而是側(cè)夫人。一向重規(guī)矩的爺,定是容不得側(cè)夫人如此的吧?
眾女人或幸災樂禍,或嘲弄失望,唯有烏喇那拉氏一人,眼底兇光閃爍,只因方才那個賤人看她的一眼,居然讓她如墜雪窟冰窖,渾身上下都凍住了一般,難道那賤人知道些什么不成?
胤禛磁性的聲音響起,比寒冬臘月還森冷許多:“夫人,這賤婢交由你處置,爺累了!”語罷挺直著背轉(zhuǎn)身,看方向似是去了小書房。
這一番鬧劇,終是收場了。
小書房里,胤禛執(zhí)筆的手骨節(jié)泛白,一張張寫著“靜”字,可卻怎么也靜不下來,腦海中全部是剛剛池塘邊的一幕幕,從來未見過那樣美到極致的徽音,從來未見過執(zhí)著到那般的徽音,從來未見過生生從閻王手中搶回人命的徽音,也從來未見過完全看不出半點情緒波動的徽音。
胤禛眼前不停地浮現(xiàn)他伸出手時,水中那個女子遙望過來的目光,他忍不住滿心的憤懣委屈,那一刻……他感受到的是徽音的懷疑,是徽音的不信任,是心臟被割裂的鈍痛!顏顏是他的女兒,他怎會不救她?怎會傷害她?他是真心向徽音伸出了手,為何,徽音明明看到了,卻不肯到他面前?
為何不信他?為何懷疑他?
毛筆被捏得死緊,紙上的筆畫變得粗重難看,筆頭那端已徹底按在了宣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