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的正日子,秋高氣爽,風和日麗。寒州沿江搭起彩臺,四處人頭攢動,將一個競比大會擠得水泄不通。布政使董里州親自到場,州織染局、織染行會、大內針工局內織染局采辦等二十多人結為評審,同登高臺,臺上張橫桿數十面,用以懸掛參比佳絹,一時風舞羅緞,人映霓裳,眾人穿行在寒絹之中,猶如云端漫步,飄然不知所至。
忙了一上午,最終選定十家能織上等小寒絹的老字號。其他作坊雖說落選,但因參比的寒絹都是難得一見的精品,會上就有人高價搶購,也是熱熱鬧鬧,沸沸揚揚。董里州因寒州承運局顧大局,拋售新絲,才使這次競比最后圓滿收場,中午便在寒韻樓宴請吳十六、李雙實等,席上自然還有寒州官員、辟邪、康健、織染行會和寒州各界名士、富商巨賈。酒過三巡,常重元道:“這次寒絹競比也算是寒州多年來的一大盛事,董大人在此擺宴,在下倒有一個助興的節目。”說著連連擊掌,便有四個妙齡的青衣少女抬了一扇九面屏風出來,緩緩打開。常重元道:“這扇‘九歌圖’是擷珠繡館的代師傅宋明珠所繡,向在下開價六千兩,各位大人、各位名士先生看看如何?”
眾人方在笑他大開海口,有人道:“任你是金線銀絲繡的,不過是扇屏風,哪值六千兩?”話剛出口,卻頓時隨眾人一聲驚呼。只見屏風上的人物各個出塵飄逸,仙風道骨,呼之欲出,尤其是瀟湘妃子那雙細目,神光微隱,哀怨幽深,勾魂攝魄。
眾人全不顧董里州在場,紛紛圍攏細看。有人大聲道:“常會長,我愿出七千兩,你將此神物讓給小弟如何?”
常重元笑道:“萬萬不可,這擷珠繡館的繡品十年來流傳于世的,不過這么一件,小弟得了,拿出來大家品評,你仁兄卻想掠美,萬萬不可。”
任他連說兩句“萬萬不可”,仍有人道:“我再加五百兩。”
如此價格節節飆升,常重元忙道:“收起來,收起來,再過一會兒只怕有人要動手搶了。”
忽聽董里州笑道:“會長且慢,我愿用一萬兩請會長割愛,會長以為如何?”
常重元為難道:“既是大人高價要購,小人怎敢藏私?”對手下人道:“收起來,送到大人府上。”
眾人都向董里州道:“恭喜大人得了寶物。”
董里州也甚是得意,與眾人干了幾杯,盡興而歸。
常重元臨走時拉住辟邪,低聲道:“公公,小人昨天將承運局提出的新絲又清點一遍,真正上等能作進貢之用的仍是不多,只怕還不夠數。”
辟邪笑道:“你不用擔心,這些上等的新絲,到時候自然會出來,你只管拿了那些花樣子分派下去就是了。”
常重元見他不以為意,只得又道:“小人聽董大人言道公公想帶一批繡工進京,不知可有此事?”
“原是這么打算,不過擔心硬讓這些繡工和父母兄弟離別,也是罪過,再者針工局的老師傅還有不少,我想著不如帶一兩個福地繡坊的繡工進宮指點一二。”
“是是,朝廷仁慈,想得周到。”
“我明天就要回宮復命,這里的事還要仰仗會長。”
“一定一定。”
辟邪出來,獨自往寒州街道閑逛,不一會兒吳十六就跟了上來。兩人會心一笑,也不多言,在幾條繁華街道上瀏覽。見到前面一大堆人群情激奮地圍著什么在看,辟邪道:“我們也瞧瞧熱鬧去。”
走近才知道有人在州府衙門對面貼了一幅大大的字報,吳十六分開眾人,讓辟邪細看。這幅字寫得龍飛鳳舞,一氣呵成,講的是州府、布政司衙門強斂重稅,新造長虹橋,卻貪贓枉法偷工減料,致使橋成不到一年,便即坍塌,百姓多有傷亡一事。辟邪見這篇文章寫得字字珠璣不算,更難得切中要害,見地頗深,十分煽動。
吳十六道:“今天是鄉試最后一場,各地舉子都在寒州,前些天長虹橋坍塌,偏偏砸死了兩個趕考的舉子,他們讀書人同氣連聲,只怕要鬧事。”
辟邪道:“這篇文章寫得極好,頗有見地,你去查一查,到底是誰作的。”
吳十六笑道:“不用查,能寫這種文章的不少,膽敢貼在衙門對面的,只有一個。這是寒州有名的浪子,名叫霍炎,字燎原。他們霍家幾代以前也在朝中為官,說起來還是當地的世族大戶,人人讀書上進。只有他自懂事起就在煙花柳巷斯混,前兩年迷上了個清官人,日日揮金如土,幾乎將他老娘氣死,直到那女子又被賣到離都才作罷。”
辟邪笑道:“這也是個俠骨柔腸的人,只怕和十六哥還對了脾氣。”
吳十六忙搖頭道:“我敬他是個不拘小節,灑脫磊落的人,倒是見過幾面,只是他整天在脂粉堆里打轉,嘿嘿,那就不敢恭維了。”
辟邪見這文字筆墨簇新,乃是剛剛寫就,道:“這個霍炎難不成中午就交卷出來,又寫了這篇文章貼在這里?當真是個才子,我很想用他,就怕他領頭鬧事,惹禍上身,明年春天就是會試,這個時候萬萬不可多生是非。”
“是,我自會料理。”
突聽衙門里衙役喝道,闖出一隊人來驅趕圍觀的百姓,辟邪和吳十六不愿惹事,悄悄離開。
第二天,辟邪便領康健和小順子回京。先去布政司衙門向董里州辭行,董里州匆匆和他說了幾句話,便命師爺等人送他去碼頭。路上行人神色慌張,四處急奔,膽小的商家急忙關了店面,隱約可以聽見貢院方向人聲鼎沸,惶恐不安的氣氛正從那里向整個寒州蔓延開來。
康健拽了拽辟邪的衣角,使了個眼色。辟邪微微搖手,命他不要做聲,向布政司的師爺拱了拱手道:“師爺請回吧,這便到了碼頭,各位要務在身,我等也是歸心似箭,不煩各位相送了。”
布政司的人都知今天有人結伙鬧事,也不便久留,說道:“一路順風。”急匆匆趕了回去。
康健道:“師哥,這件事要不要奏明萬歲爺得知?”
“不可,”辟邪道,“我們只是來采辦絲綢,領的是內差,多一句嘴,今后便多一件罪名,回去撿自己的事回明皇上就是了。”
小順子提著行李,認準來時坐的白帆船,剛往船艙里一探頭,就是一聲歡呼:“明珠姐姐。”
只見船艙中的少女眼波既清,眉梢也柔,正是擷珠繡館的宋明珠。
辟邪笑道:“姑娘也來相送么?”
明珠笑道:“非也,公公要帶繡工上京,那福地繡坊的人是什么庸手,在宮里不過讓人笑話寒州無人,我已和常重元說了,要去就是我去,哪輪到他們了?”
康健和小順子這些天去過擷珠繡館多次,和明珠已經混的熟了,知她針法天下無雙,又喜歡她溫柔爽快,見她要上京,自然心中大喜,連連稱是。
辟邪知道其中必有內情,將她叫道船頭,低聲道:“姑娘這是要做什么?”
明珠笑道:“是我父親見九爺只身在險地,姜放又有諸多不便。我雖武功不如九爺和姜放,但是個女子,九爺在宮中分身乏術時,定能助九爺行事。”
“這不能讓他自作主張,宮中萬分兇險,你若有不測,我如何向你父親交待。你現在即刻下船,對你父親說我心領了,不敢讓姑娘涉險。”
“我父親就知道九爺不許,才讓我在船上等候。九爺也不用對我父親說,這次出門,也是我自愿的。吳十六神通廣大,知道你不帶我去,定會想辦法讓他的女兒吳采鱗混入宮去保護九爺,九爺現在頂多就是二者擇一,不如現在順便,就帶我去。”
辟邪道:“你父親怎么和十六哥一樣脾氣?生的女兒嫌多了么?不知好好在家擇婿待聘,一個個都要送去殺人涉險。”
明珠聽他言語里輕視自己是個女子,不由惱怒道:“是個女孩兒怎么了?我也不見得比吳十六、李雙實他們差了,他們男子整天扮著兇神惡煞,一樣不是我的對手。你自己也不是什么正牌的男人,為什么要拿他們的臭眼光看人!”
“什么!”辟邪聞言氣得微微發抖,怒極反笑道:“你好利的嘴。”
明珠見他已經氣餒,笑道:“九爺別生氣,我見九爺是個人物才追隨九爺上京,九爺若見我無用,再遣我回來,不就是了?”
康健和小順子見他們在船頭說了半天,都有些不耐煩。尤其是小順子,只盼明珠同行,忍不住催道:“師傅,船工又在催了,咱們到底還走不走呀?”
辟邪無奈笑道:“好,好,快走,快走!再不開船,只怕吳十六的女兒也要跟來了。”
明珠抿嘴一笑,低聲道:“多謝九爺成全。”
辟邪道:“今后‘九爺’二字萬萬不能出口,你若有心,只管叫我六爺。”
“是,六爺。”
只聽小順子歡呼雀躍,拉著明珠的手問長問短,十分親熱。康健見辟邪搖頭苦笑,問道:“師哥這是嘆的什么氣?明珠姑娘賢惠爽利,一路上多個旅伴,還不至于讓師哥如此為難。”
辟邪笑道:“有小順子一個人就已耳根不得清靜,再有明珠一搭一檔,只怕未到離都,就要逼著我跳船了。”
※※※※※
這一路溯江而上,沿途用纖夫行船,比來時多花了三天時間。在雙龍口折道離水,眼看離都在望,天色已晚,眾人怕宮門下匙,也不緊趕,進了望龍門上岸,先在驛館住下,第二天一早命小順子陪著明珠在宮門外候旨。辟邪將靖仁劍仍交給姜放收管,和康健至乾清宮外請見復命。一打聽才知道皇帝今日沒有早朝,已去慈寧宮定省。兩人都道正巧,再趕往慈寧宮。
太后和皇帝聽了他們的回奏都很滿意,再看了辟邪帶回來的此次競比優勝的小寒絹,太后道:“這寒州的工藝十幾年間倒十分有長進,你們的差辦得很好。”
辟邪道:“這次寒州一行,倒有個意外的收獲,原來寒州的刺繡也是不同凡響。奴婢這次自作主張帶回一名繡工,這個女子的刺繡當真可稱海內無出其右者。”
太后笑道:“你們針工局里也有當了三十多年差的老工匠,你看著也不如她?”
康健道:“奴婢見過她的繡品,實實在在當得起‘天工’二字。上次八月十五寒州布政使董里州擺宴,席間有人抬了她的一扇九折屏風出來,開價就要六千兩。”
皇帝笑道:“什么?六千兩?”
“是,席上眾人紛紛標價搶購,若非董里州出價一萬兩先行買下,只怕最后不知要以什么價格售出。”
皇帝勃然變色道:“董里州哪里來的這些銀子,這么輕易就花一萬兩買一扇屏風。”
康健知道自己多了一句嘴,忙道:“這奴婢就不知道了。”
太后道:“既然如此,哀家就見見這個姑娘。”
立即有人傳旨到宮門外叫明珠,明珠到得慈寧宮殿上,口稱民女,叩頭行禮。太后見她清秀,對洪司言道:“你瞧這個姑娘,象不象從前段時妃的品格兒。”
洪司言道:“正是,奴婢也看著不象中原人物。”
明珠稟道:“太后明察秋毫,民女的父親是大理人,十幾年前遷居寒州,明珠四歲上就到中原定居,大理的事都不記得了。”
太后道:“這就難怪,從前大理公主嫁到宮里,一樣心靈手巧,女紅出眾。聽說你的刺繡一件千金,可有此事?”
“民女不過多用了些心,難得寒州鄉親捧場,怎敢稱得上一件千金。”
太后轉頭又問辟邪:“不知這個明珠姑娘有沒有同帶繡品進宮?哀家想看看。”
辟邪笑道:“奴婢身邊沒有,只怕明珠自己帶了些。”
“是,”明珠道,“民女趕繡了一件,原想奉與太后,只怕與宮中規矩不合,不敢拿出來,既是太后垂問,便請太后品評。”說著從小順子手中接過自己的包裹,展開一件百鳥朝鳳的羅衫。
殿上頓時春光輕泄,花香四溢,似有百鳥婉轉盈耳,金鳳清鳴繞梁。太后倒抽一口冷氣,道:“了不得!”
辟邪道:“這件羅衫奴婢也沒見過,這時也是瞠目結舌。”
太后笑道:“皇帝別笑你母后沒見過世面,如此的極品,哀家現在就想試試。”
皇帝也是目眩神迷,道:“豈敢。”
明珠服侍太后披上,更難得穿在身上,不掩圖中一花一草,一羽一翅,金鳳纏身,百鳥繞背,華麗燦爛,雍容難言。
太后笑道:“你是為了置辦公主嫁妝來的,家里還有父母兄弟,哀家也不忍留你一生一世,只盼你調教好針工局的那幫蠢才,讓哀家眼里少看些俗物就好了。”
皇帝笑道:“太后此言把辟邪也罵在里面,早知自取其辱,何必帶明珠進宮。”
太后道:“他是個好孩子,心里還想著主子,知道用心辦差,皇帝好好賞他。”
辟邪連忙謝恩。明珠卻盈盈叩首道:“太后和藹慈悲,民女愿在宮中服侍太后一輩子。”
太后皇帝自然稱贊不已,只有辟邪知她此言所指,只能跟著眾人苦笑。
太后又問明珠如何安置,辟邪回道:“明珠總不成歸在內監的針工局,奴婢看還是放在尚功局,待公主出嫁之后,還可教習宮中女紅程課。奴婢住的居養院附近還有空房,因她是民間來的,奴婢怕她禮數不嚴,在各位主子面前失禮,還是先有奴婢督導,再者那里離針工局也近,凡事方便。”
“甚好,”太后道,“尚功局還有空缺,現在就封明珠為尚功局掌制女官。”
明珠領旨謝恩出來,辟邪笑道:“這倒好,你一進來就是正八品的女官,我還要管你叫大人啦。”
明珠哼了一聲道:“我稀罕么?”
門前吉祥對辟邪使了個眼色,低聲道:“你趕快回居養院。”“什么事?”
吉祥不便多說,只是搖了搖頭。
辟邪不及安置明珠,帶著她和小順子趕回居養院,正碰上如意出來,見到辟邪,一把拉住他道:“你回來的正好,再晚,就見不到了。”
“驅惡?”辟邪大吃一驚,飛奔至東廂,見驅惡氣息奄奄,臉色青白,雙目兀自睜著,看到辟邪仍勉強笑道:“你可回來了,想不到咱們兄弟還能見上一面。”
辟邪急道:“我走時還是好好的,這是怎么了?”
“我的腿化膿沒治了,掙扎了一個多月,現在是挺不過去了。”
“太醫呢?沒來看過么?”
“來了,”驅惡笑道,“還說我內傷未愈,他媽的,一句好話沒有。”驅惡言語里仍帶市井氣味,一著急又帶出臟話,轉眼往門前一瞧,道:“呦,對不住,這里還有女客呢。”
辟邪道:“這是我從寒州帶來的繡工,叫明珠。”
驅惡道:“你做事歷來都有深意,這姑娘也不是簡單人物,”說著向明珠招招手,細細看了看,對明珠道,“姑娘,我受師傅所托,一直護著這個師弟,我是不行啦,今后你替我看著他可好?”
明珠見他瀕死之際仍是心思敏捷、灑脫自如,十分欽佩,笑道:“五爺放心,交給我。”
驅惡哈哈一笑,昏昏睡去。
一時又近入夜,辟邪神色凝重憂傷,緊緊握著雙拳,守在驅惡床前。忽聽驅惡哼了一聲,慢慢轉醒,連忙遞上水去,覺得觸手的肌膚滾燙,知道驅惡高燒不斷,不禁憂心如焚。
驅惡就著他的手喝了幾口水,清醒了一些,望著辟邪道:“小六,今晚你我永別,我有些事一定要說。”
辟邪知道此時再多安慰也是無用,道:“師哥只管說,我聽著。”
驅惡強斂精神,道:“咱們兄弟九年,我待你象我親兄弟,師兄弟七個里,就是我倆交情最好。你的人,我最清楚,雖然這些年師傅教你的都是些心狠手辣的伎倆,我仍知道你是個仁善的人。我雖然不知道你以前和太后結了什么仇,不過還是要勸你,仇恨這個東西,傷的不是別人,是自己。”
“師哥──”
“你且聽我說完。世道輪回,有前因方有后果,仇是報不完的。師哥就要死了,你曾言道,要太后雙倍償還,可是人命只有一條,你能讓她死兩次么?你在她親屬兒子身上報仇,他們又與你何仇何怨?要說師哥現在的光景,不能怨恨太后。要說恨,師哥應該恨的人就是師傅了,他廢了我的身子,又以我的兄弟姐妹要挾,要我做了你的替身,可是他對我傾囊相授,又時時呵護,我從小沒有爹娘,他待我們就象親生父母,又重新給我兄弟,我心里對他還是萬分感激。師傅現在想必已在泉下等我,”驅惡說著不由一笑,“他當年言道,收了七個徒弟才是名副其實的七寶太監,如果見了我今晚就去,一定怪我早死,害他身后這么快就變成了六寶太監,呵呵。”
辟邪念起當年進宮的情狀,依舊熱血沸騰,一時說不出話來。
“得罷手時且罷手,小六,就聽師哥的一句話,不要做得太絕,到時后悔。”
辟邪道:“師哥,你說的話我都對,但我如今只覺滿腔仇恨無處發泄,似有一柄利刃就要從身體里脫鞘而出,如何罷手?”
驅惡淡淡笑道:“我不指望你現在答應我,你能記得就好。”
明珠端了碗粥進來探病,奉到驅惡面前,喂與他吃。驅惡笑著喝了兩口,突然嗆出一大口血來,噴的雪白的米粥里一片殷紅,不由吃力地靠回枕上,望著明珠微笑道:“姑娘,你可真象我妹妹哪。”眼光漸漸渙散,燭光下含笑氣絕。
明珠雖只與他相處一天,卻知他心地良善,頗有俠氣,心下也十分傷感,正想安慰辟邪,卻見他晶瑩的面龐上冷然無淚,喃喃道:“你為什么不恨我,為什么不恨我?你的兄弟姐妹早已被師傅殺了滅口,你還待我象親兄弟做什么!”一把推開明珠,奪門而出。明珠急忙跟去,見彎月之下,少年猶如利刃琢成的寒冰,正輝映著凜冽光華。
驅惡既死,立即有人飛報慈寧宮得知,洪司言見太后已經就寢,低聲屏退來人,微一猶豫,仍將太后輕輕喚醒。
“什么大事?”
洪司言道:“不是什么大事,兩個時辰前,驅惡死了。”
太后一怔,勉強道:“死個奴才,也要三更半夜回我知道么?”
“是,”洪司言道,“奴婢魯莽了,太后接著安歇。”見太后默默無語,咬著嘴唇緊拽著錦衾,便坐在太后床邊,嘆道:“姑娘當年發的毒誓現在都應驗了,顏家的人都已死絕,再無后顧之憂,自己的親生兒子又是萬乘之尊,還有什么不如意?”
太后望著洪司言笑道:“我自從跟了先帝,就沒有過上一天如意的日子,就算顏家的人全都被我咒死了,我又何嘗有一點點高興?當年下詔殺他全家,我倒痛不欲生,不如是自己死了好。驅惡在世,我覺得有他的后人在宮里,等那孩子來報仇,倒還有些盼頭。如今蒼天之下,陽世之中與他再無瓜葛,連他的最后一點骨血也作灰飛煙滅,這清冷宮闕還有我什么牽掛?”
洪司言見她說得凄楚,忙道:“太后還有皇帝呀。”
“靖仁在上江撞著了我的事,現在心里一定也在恨我,急著除去杜閔。”太后隱去眼中傷感,目光頓時變得犀利,道,“我原以為辟邪出宮是為皇帝辦這件事,特地派了康健監視,想不到卻是康健回來多嘴,真是個不中用的奴才。”
洪司言勸道:“康健年紀還小,好歹也是七寶的徒弟,奴婢看七寶的徒弟都還不錯,太后可別因一時之氣,耽誤了這個好端端的人才。”
“你說的不無道理,就怕他們師兄弟同氣連聲,都去捧皇帝,將來倒變成禍患。”
洪司言笑道:“一個小小的內臣,還怕他翻出天去?”
太后突然問:“你覺得辟邪怎么樣?”
洪司言想了想道:“奴婢看他的做派就象七寶,一樣小心翼翼,不肯多說一句話。”
太后點頭道:“這也是個人物,好在現在歲數還小,不成氣候。”
洪司言忽而憂心忡忡道:“奴婢就怕他和皇帝走的太近。”
太后笑道:“靖仁現在的心思都在政務上,你放一百個心!今天晚上我還見他對董里州那件事耿耿于懷,只怕明天就有動靜了。”
皇帝一開始不過疑心董里州有貪污斂財的行徑,正要著人查辦,不料第二天竟傳來了寒州生員結眾鬧事,煽動民變的消息。當天就有成親王景儀、太傅劉遠聯本參劾寒州布政使董里州、寒州知府毛臻。更令皇帝震怒的是,董里州憚壓不住局面,竟向東王杜恒請兵。好在學生鬧事,不成氣候,又有當地德高望重,頗有勢力的各界名人出來斡旋,鬧了兩天之后就風平浪靜,總算沒有讓董里州做出引狼入室的事來。
至于長虹橋坍塌、有人死傷一事,若非學生大鬧一場捅了出來,只怕董里州隱瞞不報,皇帝始終不會知道。皇帝當下和成親王及劉遠商議,如何派人去寒州徹查。
皇帝道:“這次去的人責任重大,若也是個貪贓枉法的,讓朝廷如何向寒州的百姓交待。”
“舉賢不避親,”劉遠道,“臣有個學生苗賀齡,是都察院的僉都御史,為人清廉自愛,剛正不阿,可當此重任。”
皇帝道:“太傅薦的人一定沒錯,只盼有太傅十分之一的忠心和清廉,朕就放心了。”便即令人擬旨擢升苗賀齡為都察院副都御史,巡按寒州,即刻啟程撤查寒州布政使董里州、寒州知府毛臻,緝拿當地鬧事學生。
待兩人跪安,皇帝立即召了辟邪問話。
“這么大的事,你在寒州如何會不知道?為什么回來不奏明朕知?”
辟邪笑道:“正是大事,不用奴婢回奏,皇上也會知道,何必急著說出來招人側目?”
“你這話又在說誰?”
辟邪道:“這次去寒州,有奴婢一個足矣,太后為何還派了康健同行?皇上細想就知道太后主子不放心奴婢一個人去,所以奴婢回來實在不敢多言。”
皇帝點頭道:“這里只有我們兩個,你說還有什么是朕不知道的。”
辟邪道:“其中還有一個隱情,奴婢在寒州時清點了今年市面上的上等新絲,發現比去年少了六成,大部分都是在朝廷的廷寄下去之后的三四天里讓人搶購去的。奴婢想,這個買絲的人消息靈通,財力雄厚,而且既不怕到時這些新絲無法脫手,也不怕官府問他一個囤積居奇的罪名,定是董里州暗地買了這些新絲,想等到織造進貢的寒絹時,再將它高價售給官府。他是寒州的長官,誰敢不從,只可惜國庫里的銀子就這樣白白流到他的腰包里去了。”
皇帝不由大怒,道:“這個天良喪盡的貪官,朕這就讓苗賀齡一并將這件事也查了。”
辟邪笑道:“萬歲爺息怒,奴婢倒有個其他點子。皇上現在身邊忠心耿耿的人不少,但將來若想和藩王門正面交鋒,用的人都須有機智過人的本事,這個苗賀齡是否能堪大用,不如借此機會試探于他,且看他自己能不能查出這件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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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笑道:“你從前說自己是個陰謀家,朕還不信,現在倒是看出些端倪來了。”
辟邪恭身笑道:“萬歲爺目光如炬。”
皇帝喝了口茶,突然道:“聽說驅惡死了,朕本來想勸你高興些,今天見了才知道你已經想開了,這就好。”
“做奴才的,誰不會得個打罵,驅惡自己命苦,早些去,也是件好事。”
“哦。”皇帝慢慢從辟邪的眼眸處挪開目光,辟邪目中僅有一點暖洋洋的神情已經隨驅惡一同消失了,一種純粹而凜冽的寒冷正刺得皇帝眼睛生痛——猶如利刃——皇帝想到這里的時候,心好像少跳了一記似的那么難受。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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