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一笑:“你我君臣,同心同德,有什么不當講的,說吧,不管什么話,我都赦你無罪。”
楊嗣昌謝了恩,這才道:“孫傳庭的八萬人馬,如果四門齊攻,日以繼夜,如何會攻不下?”
崇禎一愣:“你是說,孫傳庭是想養寇自重?”
養寇自重的意思,就是放任敵人發展,用來顯示非自己不能消失敵人的作用,這話從皇帝口里說出來,已經非常重了。
楊嗣昌忙道:“臣也只是猜測。如今天下災情嚴重,百姓生活困苦,正是應當休養生息的時候。只要盡快滅了這支秦軍,天下便可太平,那么多的軍費,就可以省下來,投入民間。也用不著再向百姓們派餉,這才是當務之急。但是如此一來,孫巡撫也就沒有用武之地了。臣曾有所聞,孫巡撫以前放過話,只要剿滅了流賊,天下太平,他就卸甲歸田,不過以臣看,他剛剛立下大功,做了封疆大吏,此時正在意氣風發,并不想榮歸田里呢。”
崇禎道:“因此,只要賊兵尚在,朕就得用他,就得倚重他,就得滿足他的要求……”
楊嗣昌道:“這個也只是臣的猜測,不過眼下有一個難題,需要提起陛下的注意。”
崇禎道:“你說。”
楊嗣昌道:“熊文燦一力為國,軟硬兼施,十分得力。此時已經招降了張獻忠,劉國能,羅汝才等人,這些悍匪雖然受撫,可是手中還有人馬,如果朝庭不加以監視,管控,他們隨時都可以復叛,以前的車廂峽之變,不就是如此嗎?因此要想讓他們真心投降,不敢再反,就必須在他們周圍,布置重兵,震懾住這些流賊。”
崇禎點頭:“你說得對。”
楊嗣昌心里暗喜,繼續道:“可是關中一戰,久拖不決,而且如果繼續增兵的話,必須抽調河南湖廣山西等地的人馬,如此一來,捉襟見肘。況且十萬大軍守在西安城下,每日的錢糧,耗費巨大啊。”
崇禎嘆息一聲:“兵力不足,也是事實。你有什么好辦法?”
楊嗣昌道:“唯今之計,為了大局著想,也有強令孫傳庭,猛攻西安,盡快消滅秦軍這股反賊,天下便可太平,不然的話,只恐夜長夢多,一旦西安城下的官軍之中出現什么變故,孫傳庭若是敗了,那么剛剛平復的流賊,免不了又要反叛,那時天下仍舊擾攘不休,好不容易成就的撫局,就要付之流水了。”
楊嗣昌的這番話說得很重,但也是事實。張獻忠等人雖然受撫,但是仍舊有兵馬在手,刀槍不離身,只是不再反叛,也接受朝庭的任命,卻不接受改編和遣散,這樣的一群人,隨時都可以再次起兵反亂。因此為了鎮住他們,朝庭在這些人周圍,布置了大批官軍,虎視耽耽。可一旦關中敗了,朝庭為了壓制住秦軍,就必須抽調官軍,到時候還能不能鎮得住這些農民軍頭領,實在難說。
崇禎也十分明白,眼下關中地區的局勢,關系著大明王朝是否可以中興。他自從登上皇帝位以來,殫精竭慮,嘔心瀝血,終于看到了一線希望,絕不可以讓它破滅。
于是他立時傳旨兵部,讓其催促孫傳庭,立刻攻城,不能再這樣圍而不打,只求添兵了。
圣旨很快便下到了孫傳庭營中。
孫傳庭接旨之后,大為惱火,他很清楚,這是楊嗣昌在從中作梗,在皇帝面前進了讒言,但自己離京城遠,抽不開身,無法面奏崇禎,說明情況,于是只得遵旨,準備攻城。
范雎聽說了,也急忙趕來,問道:“大帥真的要攻城?”
孫傳庭長嘆一聲:“圣旨已到,我不攻城,就是抗旨,要掉腦袋的。”
范雎道:“但是城中守備森嚴,人馬又不少,這樣攻城,徒增傷亡,一定攻不下的,到時候軍中埋怨,而朝庭也會責備大帥進攻不利,兩頭不討好。”
孫傳庭點頭:“我知道,但是沒有辦法。我孫傳庭一向愛兵如子,眼睜睜地讓他們去送死,不忍心啊。”
范雎一笑:“大帥何不稱病?”
孫傳庭一愣:“稱病?”
范雎道:“正是,大帥不如稱病,請求休養。”孫傳庭冷笑:“先生以為朝庭和皇上會聽信我的稱病言辭嗎?”范雎道:“他們信也好,不信也罷,這是眼前唯一的辦法。”
孫傳庭道:“你且說說看。”
范雎道:“如果朝庭信了,那是最好,大帥可以離開指揮位置,任由別人來接替,別人要是進攻,就讓他們攻去,反正也是攻不下來的。不怕他搶了您的風頭和功勞,而且損失折將的,也不是大帥,對下面也好交代。”
孫傳庭道:“如果朝庭不信呢?”
范雎道:“按我看來,圣上對于大帥的能力,是極為看重的。就算他不信,也不會殺了大帥的。就算要殺,也要等到天下太平之后,鳥盡弓藏。因此大帥性命無憂。”
孫傳庭哼了一聲:“按我看來,這是自毀前程。”
范雎并不生氣,笑道:“在下以為,有楊嗣昌在朝中主政,大帥是沒有什么前程的。”
這話令孫傳庭全身一震。
范雎道:“催促大帥攻城的旨意,必然是楊嗣昌慫恿的結果。而大帥也清楚,短時間之內,是不可能攻下西安城的。到了傷亡巨大而城池攻不下的時候,楊嗣昌一定會再告您一狀,說大帥能力欠缺,不足以堪大任,圣上也會對大帥失去信任,若真到了這一步,大帥才會真的有性命之憂,因為圣上是不會對一個沒有能力的人心存仁慈的。”
這番話如同當頭棒喝,令孫傳庭心頭劇震。
他不是不知道崇禎的為人,數年以來,光是內閣大臣就換了無數,而崇禎換這些人的理由,也正是才不堪任。自己攻不下西安城,部下傷亡慘重的時候,肯定會有人上奏皇帝,一方面手下人報怨自己,另一方面朝中必然有人想取而代之。
那個時候,自己真的成了風箱里的老鼠,兩頭受氣,而自己的威名也將掃地,更不用說什么仕途前程了。
孫傳庭權衡良久,下不了決心,因為無論他稱不稱病,都是一步險棋,稱病肯定會惹怒崇禎,可能會被丟入詔獄,不稱病,去攻城,則會損失部下而徒勞無功,日后也是丟官罷職。
他要在這兩種選擇之間擇其一而行,因此,都是險棋。
孫傳庭進退維谷的處境,早在楊嗣昌的意料之中,這個時候,他正在家中與一個人獨處密室,密謀著一個計劃。
這個人正是熊文燦的那個心腹幕賓,成功招降射塌天的顧童。
自從此人招降射塌天,為熊文燦立下一大功之后,熊文燦對他獎賞有加,引為心腹,而顧童沒有什么后臺,也完全將自己的前途交給了熊文燦,熊文燦為了讓他有機會升遷,特意派他做為聯絡人,來與楊嗣昌會晤,一方面是想給顧童鋪平以后的路,另一方面也讓楊嗣昌知道,自己手下有些能人,完全可以放心,不會誤事。
顧童自然不敢以真實身份進入楊府,因為朝庭上的規矩,在朝大員,不可以結私營黨,尤其不可以結交外面的將領。因此顧童是冒充一個太學生的身份,來與楊嗣昌討論《論語》的。
大家都知道楊嗣昌好為學問,家里經常來一些文化界的人,因此誰也不會懷疑。
而熊文燦已經在書信中寫明顧童的身世,好讓楊嗣昌事先有個準備。
此時已經是晚上定更時分了,密室之中燈光不太亮,因為只是說話,用不著文書字紙。
顧童已經見了禮,在下首坐了,楊嗣昌向他問了些熊文燦的事,顧童一一回答,楊嗣昌聽說那些流賊首領們一個個都很老實,也松了口氣,這才將話歸入正題。
而他的正題,便是孫傳庭和關中之事。
楊嗣昌問顧童:“你聽到關中那邊有什么新情況嗎?”
顧童道:“回閣老,關中那邊的戰事仍舊如故,孫傳庭圍而不打,看樣子是想困死秦軍了,倒是秦軍有一支騎兵人馬,攪得他有點心神不寧,這支人馬據說是由一個號稱白起的將軍統領,十分狡猾兇殘,已經連打了幾個勝仗。孫傳庭想圍殲他,卻又不知道他在哪里。”
楊嗣昌笑道:“這便是秦軍的高明之處。他們攻下了西安,又攻下梅縣,扶風和武功,為的就是今天。能在西安被圍的時候,外面有一支機動力量,可以隨時救援。”
顧童道:“孫傳庭一個勁地請求添兵,很可能也與此有關。”
楊嗣昌道:“這個我也清楚,不過話說回來,孫傳庭這個時候,應該已經接到圣旨了,而這道旨意,會更讓他心神不寧。”
顧童道:“小人聽說了,圣上催促孫傳庭盡快攻城。”
楊嗣昌點頭:“孫傳庭是個明白人,他知道西安城中糧食豐足,城高墻厚,很難攻得下來,這才用久困之計。而此人心懷詭詐,一旦讓他掌握了大權,我等良人,皆要被其算計。哼哼,我也知道,他看我極不順眼,因此在這個節骨眼上,不能讓他立下大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