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召正想問他安排,樂陽卻搖了搖頭。
“我一個人。”他說,“你和昆麒麟他們留在這里就好。”
“別開玩笑了,樂陽,你只要幫忙弄清楚他在哪,然后我去找就行了。”昆麒麟覺得他可能話沒說清楚,“還是你有其他計劃?”
“計劃趕不上變化。今天發(fā)生的事情是純粹的突發(fā)事件,我沒有相應的計劃。這也就是為什么我覺得不該去救曲艷城,不救他,計劃不變,救他,一切就要推翻重來。”他說,“所以我最后問一遍,你們希望是去救他,還是按照原計劃?”
“救。但是,樂陽你不能一個人去。”丘荻說,“我知道你這樣安排一定有理由,至少把你的想法告訴我們。”
“我說了,我沒有準備任何計劃。會造成這個后果,起因是車慎微突然的念頭,如果連這些都要考慮到,那我待在杭州泡杯茶就能解決一切了。”他將手上的杯子放下,微微笑了,“丘荻,我有些事情和你交代的,你……”
“我去。”昆麒麟站了起來,“你告訴我人在哪,我去把他救回來。”
“唯獨你不能去。”樂陽說,“曲艷城的失蹤是針對你的圈套,你一去,他們就得逞了。預計會有一個人的損失,我單獨過去,可以將這個損失減到最低。丘荻,我們先出去吧。”
昆麒麟還站在那,卻什么都說不出。這個人沒有給他爭取的機會,就這樣簡單地決定了單獨救人。和以往許多次同樣,他把自己當做一張決定性的廢牌,這樣輕而易舉地打了出去。
門開了又關上,外面微涼的夜風中,燈影搖曳,落在樂陽有些蒼白的面容上。他還帶著笑——這個人依然清麗好看,正是一生中最盛時的那個年歲。
其他人都在屋中,不知從何時開始他們習慣了樂陽的安排,后來竭力擺脫這些安排,到最后才發(fā)現(xiàn),無論怎么掙扎,自己始終都處于一個棋盤上,任憑棋手落子定生死。
“我走了之后,你們不用來找我。”細碎的夜樹聲中,樂陽和丘荻并肩,緩緩走出枉死門,他們的影子在青石板上被拉得很長很長,融入了不遠的黑暗之中,“只要跟著各種消息,就可以重新帶回曲艷城。”
丘荻說,我會來救你的。
樂陽說,我已經(jīng)不值得救了。你們選擇了曲艷城,我選擇我自己,人心就是這樣古怪的東西,明明知道只要放棄這一個小的籌碼,接下來就是滿盤皆贏,卻死也不愿意放棄。
“為什么這一次你會讓我們來選擇?”丘荻說,“你應該知道結果。”
“你們一定會去救曲艷城,我這樣問一次,不過是讓自己好受些。”一片枯葉落在他肩頭,又落在了地上,樂陽的目光隨著它落下,“……丘荻,我可能已經(jīng)堅持不下去了。我很累。”
他拉起了衣袖,露出手腕上那個猙獰橫貫腕管的傷口,眼中有什么寂靜的所在倏爾觸動。
“接下來就靠你們啦。能不能借我些零錢?”他走到了門口,回頭笑得有些尷尬,“好像每次遠行都要問別人借錢呢,上次是撬了道觀的功德箱,這次又是問你。”
他接過了丘荻遞過去的口袋里的零錢,一共是一百零七元。
“記得還。”丘荻說。
樂陽站在門口,腳步頓住了。過了會,丘荻聽見他說,“不好意思……”
馬路上有幾輛機車轟鳴而過,上面坐著的打扮鮮艷的男男女女笑聲灑了一路,幾乎要蓋住了他的聲音;樂陽背對著他,站在大門口,穿著一件白色的針織薄衣,黑色褲子,人清瘦,頭發(fā)微微有點長。就和他們第一次相見時那樣干凈好看。
“這一次,可能是永別了。”
他轉過身,倏爾風起,樹影翻動天地光影,在夜幕華燈下漸漸騰起漸漸寥落,漸漸死寂。
樂陽對著丘荻,或是昆門道觀里的什么,緩緩彎下腰,鞠身而躬。
“——再見了……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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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下,四月末的這個城市不分晝夜地生機勃勃。出租車經(jīng)過了最繁華的商業(yè)圈,停在了靜安寺公園。司機的話很多,喋喋不休說了一路。
開放性公園是二十四小時可進出的。能見到有幾對情侶坐在夜樹下的長椅上依偎私語,帶孩子出來散步的婦人,穿著運動服長跑鍛煉的白種人……他挑了一張長椅坐下,拿出手機撥了一個號碼。
電話接通了。從里面?zhèn)鱽砹艘粋€熟悉的聲音。
“師兄。”他說,“好久沒給你電話了,我擔心自己記錯了號碼。”
一邊打電話,他一邊看手上的出租車發(fā)票。車費是二十五塊。
“我在外面,想和你談一件事。”一個玩滑輪的孩子從他面前滑過,檸檬黃的安全帽十分可愛,“曲艷城在你們那的話,我想用我來換他。”
“靜安公園……嗯,我一個人……不急,你慢慢過來吧,把曲艷城也一起帶上。我不走,等你的。”他說了幾句就將手機掛了,然后又撥了另一個號碼。這是出租車公司的電話,“你好,我想掛失一箱金額為十二萬的現(xiàn)鈔,剛才我乘坐了貴公司車牌號為……”
大約二十分鐘后,一輛普通的黑色私家車停在了公園門口,從上面下來了一個人。他先是打開后座車門,從里面拿出一張輪椅展開,再將里面的人扶出來。然后,這個人就向公園里走,而坐輪椅的那個人則是自己推著副輪緊隨其后。
樂陽坐在長椅上,看著他們走近。輪椅上的人氣質十分文氣和藹,穿著打扮像是個大學講師,黑色外套與灰色薄圍巾。另一個人是陌生的,個子高挑勻稱,容貌清俊,頭發(fā)梳理整齊,戴著一副細木框鏡,灰色長外套,里面是干凈的白色襯衫。
“好久不見了,樂師弟。”他拍了拍自己的腿,笑意溫和,“怪不得最近老傷總是隱隱作痛。”
“氣候不好吧,上海濕熱氣重,師兄不該來的。”他的目光掃過了兩個人,“你們果然沒有把曲艷城帶來啊。”
“我知道你。”他說,“不能跟著你的說法做,可惜我明白得太晚了。給你介紹一下,這位是謝帝桐謝前輩。”
當這句話說完,哪怕是樂陽從來都波瀾不驚的笑顏上都出現(xiàn)了一絲僵硬。在他師兄身旁站著的清俊男子一直沒有說話,只是微笑著站在不遠。
“我可是很怕師弟的。”他靠近了些,伸出手去撫過樂陽的面頰,“你瘦了,不過還是很好看,和小時候一樣……這一次,我很好奇,由謝前輩處理你,你還能不能布下連環(huán)局。”
樂陽的目光很快平靜下來,望著面前的謝帝桐。良久,他才開口,說,許越師兄,你們應該把曲艷城帶來的。
“走吧。”他側頭笑笑,將輪椅轉向,準備離開公園,“謝前輩,麻煩你了。”
“如果你們把他帶來……”樂陽抬起頭,眼神清明透徹,有一瞬間的凌厲,“——你或許就不用死。”
碰觸到這雙目光的剎那,有種短暫的膽寒竄過許越的背脊。他曾經(jīng)看過幾次這種目光,最早的那一次,他失去了雙腿。
有什么東西從樂陽的口袋中滑落滾出,從輪椅的間隙滾落出去;公園入口處亮起了車燈,有一輛警用摩托正開進來;那個繞著大道練習滑輪的孩子正經(jīng)過許越的背后,那東西滑落到他的滑輪間,一下子就讓他失去了平衡,向前撲去——警用摩托為了躲避他,只能向三個人這里轉頭,車頭沖向了許越的輪椅。
然而一只手抵住了車頭,攔住了摩托。
謝帝桐微笑著向有些慌亂的小巡警說,“沒事吧。”
巡警搖頭,“沒事,不好意思啊。”
公園大道另一頭,孩子扶著樹踢掉了那個卡住了滑輪的東西,一枚一元硬幣。警察騎上摩托繼續(xù)去公園內巡邏,這里重新靜了下來。
平靜過了不久,許越忍不住笑了一聲。
“師弟,你這算什么。”
“不算什么。”樂陽笑笑,“就是創(chuàng)造一個目擊證人。”
他站了起來,跟隨兩人向公園外的黑色轎車走去。謝帝桐走在他身邊,神色溫和,身上有著淡淡的甜香,令人熟悉,卻又說不清究竟何時聞到過。他們坐上了黑色轎車,這一次,許越坐在副駕駛座,謝帝桐帶著樂陽坐在后座,司機是一個女孩子,打扮鮮艷,容貌靈敏秀麗,看到樂陽上了車,她先是怔了怔,然后說,“這就是傳說中的那位啊。”
“怎么就成了傳說中的呢,我可是師兄弟里的小師弟。”樂陽笑答。
“我要是長成你這樣就好啦。”她發(fā)動了車子,“師兄們肯定寶貝得要死。”
她也是新生代中的一員。樂陽嘆氣,說,看來我走了之后,又有不少新人加入了。
“當年我們十二個人,如今還活著的,加上你只有三個。”前座的許越?jīng)]有回頭,語氣淡淡的,“你背叛了我們。”
“是嗎……”樂陽眨眨眼睛,神色無辜,“我背叛過的人太多了,都快記不得其他九個師兄的名字了。”
那少女咯咯笑著,笑聲清脆。
“無所謂了。”許越搖頭苦笑,“小師弟,這一次,師兄們會好好招待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