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壽光恭恭敬敬回答:“不是,我的老師確實有這么一門導引之術。當時我看那趙彥問得尖銳,就隨口說出來了。”
“看來你的話還挺可信,暫時唬過那個趙彥了——對了,你回頭去跟楊修說一聲,讓他查查這人的底細。孔少府的門下,怎么會這么冒失?就算他只是有口無心沒有圖謀,到處跟別人一嚷嚷,這事也會變得不可收拾。”
“臣已經派人去告訴楊公子了。”
“你做得不錯,不愧是楊太尉舉薦的人。”
伏壽閉上眼睛,冷壽光的按摩手法相當巧妙,讓她感覺渾身酥軟,筋骨松弛。
冷壽光最初是由曹操的親信王必介紹入宮,實際上卻出自楊彪的授意操作。他在宮中隨侍了兩年多,不顯山不露水。一直到了禁宮大火張宇去職之后,冷壽光因為背景有濃厚的曹氏色彩,被破格拔擢為中黃門,侍候皇上皇后。
這個人低調謙虛,不像張宇那樣牢騷滿腹,不過行事頗有幾分神秘,有時候連伏壽都不知道他的想法。對于漢室在私底下的活動,冷壽光盡收眼底,每次都會刻意保持一段距離,只是傾聽,從不發表意見。像今天這樣主動出來解圍,對他來說,還是頭一次。
“你這個按摩的手法,也是跟你師父學的?”伏壽問。
“是的,不過這卻并非微臣最擅長的。”
伏壽睜開眼睛:“哦?你最擅長什么?”
“房中術。”冷壽光一本正經地回答。
伏壽放聲笑了起來,一個宦官居然最擅長的是房中術,這可真是個大笑話。冷壽光也呵呵笑了起來。笑夠了,伏壽對著銅鏡,幽幽道:“你說,今日他為何要抱著我跳開?自己跳開豈不更快?”
“這說明陛下心懷慈憫之心,有大仁之德。他連敵人之子,都肯降尊紓貴前去施救,何況是您?”
冷壽光一邊說著一邊雙手不停按摩,忽地發覺伏壽的雙肩往下垂了垂,似乎有些失落。冷壽光唇邊露出一絲洞悉的笑意:“不過……陛下可能也有別的意思在里頭。”
“嗯?是什么?”伏壽意識到自己問得過于急切了,連忙咬住嘴唇,擺了擺頭,“算了,你不說也罷。”
“臣猜,陛下大概是不想睡地板了罷?”
自從那日兩人爭吵之后,劉協與伏壽便不再同床共寢。劉協主動在榻旁鋪了一塊絨毯,自己臥在上頭,只有當冷壽光以外的人走近時,他才趕緊爬到榻上裝裝樣子。伏壽原本想讓他上來,自己睡地上,可劉協態度異常堅決,她也只得聽之任之。
這時聽到冷壽光這么說,伏壽面上浮出些許緋紅,氣惱道:“沒人教他睡地上,偏他自己賭氣不上來。”
冷壽光道:“陛下表面上柔順寬和,骨子里卻固執得很。拿定了主意,九個許褚都拽不回來。”
“就這點跟他兄弟還算相像。”伏壽心中想著,嘆息道,“可惜啊,他根本就是個濫好人,巴不得全天下都跟他一樣有君子之范。”
“也不盡然。我的老師寫過一本書,叫《青囊書》,書里說‘人以眴時最樸’。意思是說人在受到驚嚇時,瞬時反應最能體現真心。陛下那時抱住您離開,恐怕沒時間思考太多,僅僅只是不想您受傷害吧。”
“那個笨蛋。”伏壽毫不客氣地評價道,然后抬起右手,“壽光,別瞎分析了。嗯,你去把那絨毯搬去榻上,老擱在那里,早晚會被人看出破綻,于漢室復興不利。”
這時候門外傳來禁衛的喊聲,看來皇帝已經完成了接見——刺殺事件發生以后,一大群臣子都趕來司空府向天子問安,折騰到現在才能返回“寢殿”。
門扇響動,傳來劉協的腳步聲。冷壽光感覺得到,伏壽突然沒來由地緊張起來。
劉協進了屋子,與伏壽四目相對,彼此都感覺目光里有些東西悄然松動。伏壽服侍他換下外袍。劉協一把抓住她的手:“我今日一時心軟,救了曹丕,你怪我么?”
“曹營名醫無數,就算陛下不出手,他也會得救。陛下如此行事,能取得曹家信賴,深謀遠慮,令臣妾佩服。”
劉協苦笑道:“你是知道我的,我哪考慮那么多。只是天性使然,不忍讓一個孩子在眼前死去罷了。”
伏壽似笑非笑,任憑他握著自己的手:“那陛下你救下臣妾,也是天性使然嘍?”面對這個問題,劉協沒有正面回答。他輕輕摩挲著伏壽的手背:“那日與楊先生談完,我想了許多。想過逃回河內去隱居起來,再不與外人來往;也想過像哥哥那樣,硬起心腸,萬千頭顱落地而目不瞬。可是后來我發現,這些事都不是我想做的,不是我的本心。”
“那陛下你的本心,是什么?”
“當我看到曹丕垂死的那一瞬間,突然間一下子豁然開朗。我的本心,是要救人。救人,就是救漢室。”劉協停頓了一下,又說道,“我是一個軟弱的人,無法做到像哥哥那么冷酷無情,他是漢武帝,我是漢文帝,一是雷霆,一是雨露。手段不同,卻都是為了漢室。所以,我會用自己的方式去履行承諾。”
“對他的承諾還是對我的?”她的聲音帶有戲謔的意味,滿眼的媚意,柔美的手指在男子赤裸的胸膛爬行。
劉協猶豫了一下才回答:“對你們的。”說完他尷尬地舔了舔嘴唇。無論外人如何看待,他心里知道,在身旁躺著的這個女人,是他兄長的妻子、他的嫂子。
聽到劉協的回答,伏壽笑了起來。曹家二公子的性命,反倒成就了一位帝王,這可真是有些諷刺。
黑暗中她的笑容無比明媚。劉協一時間有些失神,她燦爛起來,如艷陽高照;決絕起來,卻好似冰封萬里——這兩面大概都是她的真性情吧。這樣一個愛憎分明的女子,真不知怎么能在許都這個爾虞我詐、虛以委蛇的暗井中生存下來。
想到這里,劉協忽然想去摸摸她的臉龐。伏壽閉上眼睛,任憑他粗糲的指頭滑過面頰。她以為男人的手會繼續下探,可那只手卻忽然抬高,按在她的頭頂,愛憐地揉了一揉。
“苦了你了……”劉協喃喃道,手掌順著緞子般光滑的頭發撫下來,像是安撫一只受傷受驚的小兔子。伏壽半晌沒有說話,過了好久才睜開眼睛:“陛下您在籍田抱我避開刺客的時候,可知我想起了什么?”
“嗯?”
“想起數年之前,我和陛下剛剛逃出長安。風雨飄搖,群敵環伺,我們走到安邑斷了糧草,進退不得。我與陛下縮在安邑城下的低矮草廬里,望著廬外的如瀑雨水。陛下忽然問我,如果此時有刺客出現,我會怎么做。我毫不猶豫地回答,將用自己的生命去捍衛天子。陛下點點頭,說他也是那么想的。”
“這不是很好嗎?”
“不,他的意思是,他也會用我的生命去捍衛天子。”
“……”
伏壽看到劉協古怪的表情,不由得笑起來:“你的哥哥,就是這么一個人。”劉協覺得有些滑稽,又有些悲涼,他又問道:“那你聽了以后是怎么想的呢?”
伏壽雙眼閃過耐人尋味的光芒,抿起朱唇,挑起一個優美的弧度:“果然,這真是你的作風啊,要知道,陛下是絕不會問我這種問題——他不關心。”
劉協張了張嘴,終究沒有發出聲來。真正的劉協,連自己的生死榮辱都無動于衷,遑論伏壽的心情。
伏壽道:“你們太不一樣了。陛下是一塊冰,他唯一的目的,只有復興漢室,除此以外他什么都不在意;而你是一團火,你會去關心一個黃門的生死,會去詢問一個嬪妃的喜怒哀樂,會為了犧牲的棋子而流淚。你們的王道,是絕然不同的。”
劉協把喃喃自語的伏壽摟在懷里,伏壽也順從地伸展手臂,把他緊緊環住,螓首頂住下巴,肢體交錯。女性顫抖而熱情的聲音,在他耳邊囁嚅著,吹氣如蘭:“我會一直陪著你走到最后。”
男女的聲音逐漸低息,一只細嫩的小拇指不知不覺勾住了另外一只,二指勾連,彼此緊密不可分——這是伏壽第二次與天子立下誓言。劉協隨即將伏壽緊緊地抱在懷里,兩人緊緊貼在一起,親密無間。
這一次,劉協不再彷徨。
荀彧在路上憂心忡忡地走著,腳步聲流露出幾許疲憊。董承之亂結束以后,他本以為可以稍微喘息一下,可亂子一個接著一個,讓這位尚書令有些疲于奔命。許都的亂流,似乎并未因董承的敗亡而停止涌動。
可想歸想,荀彧實在沒有多余的精力去關注,他要處理的事務太多了——比如說此時跟在他身后的那位將軍。
張繡此時正跟在荀彧后面,為了屈從尚書令的速度,他在邁步的時候,有意讓自己的長腿抬得很低,看上去有些滑稽。這個人雖然也是西涼出身,卻跟大部分西涼將領不同,總是顯得憂心忡忡,眼神抑郁。荀彧這幾天跟他深入接觸,發現他嚴重缺乏安全感,不降曹時害怕,降曹了還是害怕。
尤其是刺殺事件發生以后,他更是噤若寒蟬,卞夫人、曹丕斥責滿寵的舉動,在張繡看來怎么都像是指桑罵槐。為此荀彧不得不好言安慰,再三保證他會得到最好的待遇,可張繡仍舊是一副如履薄冰的模樣。
如何處置這支西涼部隊,確實是一個令人頭疼的問題。倘若就這么拉去前線,就算曹公不介意,其他將領也會有反彈的聲音;若要進行整編,又會造成張繡的不穩。
思忖再三,荀彧決定采用分而治之的手段。現在曹公已經返回官渡,荀彧把張繡和少量精騎先送到曹公那里去,其他部隊留在許都附近,交給賈詡和胡車兒去彈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