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州那么大塊肥肉擱在那,我不信他會不動心。”他撫了撫那條衣帶,慨然道,“天下之大,忠臣何稀。對陛下盡忠的,只要我們就夠了,其他人不過是棋子而已。”
四個人一齊跪了下去,對著衣帶行君臣之禮。然后董承起身把衣帶小心地揣入懷中,轉身從書臺上取了一枚私符:“今日滿伯寧已經對我起了疑心,所以這幾日我不能輕舉妄動。朝堂上的事情,自有我與董芬、恒范兩位大人周旋;而咱們暗地里的計劃,需要另外有人替我主持。”
幾個人面面相覷,董承是雒陽系的領袖,他若撒手,究竟誰還有資格能統籌全局?
眾人還未及發問,忽然木門“吱呀”一聲被人推開,一個年輕人闖了進來。他環顧四周,輕笑道:“幾位在這里推骰搖盅,密謀牽曹司空一個大頭。這等好事,怎么不叫上我呢?”
屋里的人無不大驚,這里是大將軍府邸,附近明暗的高手少說十幾個人,怎么這人就大喇喇地闖進來了?王服反應最快,一道寒光閃過,他已拔出了腰間的匕首,頂到了來人的咽喉。那年輕人夷然不懼,只是贊道:“京師傳謠‘王快張慢,東方不凡’,王將軍的快刀,果然快如閃電。”
這時候吳碩與種輯已經認出了來人的身份,一齊叫出來:“你是……德祖?”王服一愣:“楊德祖?楊彪大人的兒子楊修嗎?”手中匕首不禁一松。楊修一臉滿不在乎,雙手一拱:“正是在下。”
董承把手中私符拋給楊修,道:“德祖你太冒失,也不通報就直闖進來。若不是王將軍謹慎,你豈不枉死?”楊修接過私符,隨手系在腰間:“我便賭王將軍出手有度,看來賭對了。”王服盯著這膽大妄為的年輕人,一時無語,只得把匕首收起來,回歸原位。
董承攙起楊修的手,一一介紹給其他人。三人一一還禮,心里卻有些惴惴。既然是老太尉楊彪的兒子,自然信得過,只是這年輕人行事輕佻,滿嘴都是賭經,讓他居中主持,實在不大放心。吳碩自負是董承之下智謀第一人,看到楊修,眉頭不禁皺起來。
楊修環顧四周,笑嘻嘻的面色突然一斂:“幾位公忠體國之心是有的,只是細處有失計較。”眾人見他突發詰難,都有些訝異。楊修拿指頭點了點桌面,正色道,“這董府周圍,不知有多少許都衛的探子,你們輕身來此,若是被滿伯寧查知了身份,如之奈何?”
吳碩冷哼一聲:“楊公子過慮了。這里語不傳六耳,外人只知道我等今日是來赴董將軍壽宴的。無憑無據,他能抓到什么。”楊修微微一笑:“許都衛做事,什么時候需要憑據了?若我是滿伯寧,就趁你們夜里回府路上痛下殺手,一盤大注,自然消弭于無形。”
“刺殺朝廷大臣?他也得有這膽子!”
“比起許都大亂來,這點代價他們還付得起。”
楊修冷冷地點出了關鍵,其他三人俱都沉默不語。楊修把私符輕輕在手里把玩,修長的手指靈活地擺弄著,如同在玩著一枚骰子。
截止到目前,曹氏與雒陽系官員的斗爭都發生在水下。前者獨攬軍政大權,后者坐擁天下聲望,彼此都十分忌憚,因此高層暫時相安無事,斗爭都局限在朝廷之上。
但是在場的人心里都清楚,如果有切實的威脅——比如他們正在籌謀的計劃——危及曹氏的根本,那么那個人不會吝惜用極端的暴力去解決問題。想到這里,三個人背心都冷汗涔涔。
“依公子意思,如今我們該如何是好?”吳碩不動聲色地問,他注意到董承一直沒有做聲,知道一定有下文。
楊修笑瞇瞇地從懷里取出五截東西,一一擺在桌上,屋里立刻彌漫出濃重的血腥味。王服皺了皺眉頭,他對這種味道很熟悉。
那是五個人的拇指,從斷口處的血跡看,是剛剛被砍下來不久的。
“這一次,我已替各位解決了,一共五個探子。董公啊,滿伯寧果然很重視您的壽辰。”
這個白皙到有些瘦弱的年輕人,淡淡地敘說著,似乎在說一件尋常之事。在場的人不約而同一陣悚然,那五枚拇指的主人,不知會有怎樣的下場。
“今晚赴董公壽宴的共有二十多人,這五個探子一直候在外面的幾個出口,暗中點數,看哪幾個人最后出來。”楊修似笑非笑地掃了一眼種輯、吳碩和王服,讓他們幾個人心里有些發毛。“幸虧他們還未回報,就被我截下,所以滿寵暫時不會知道赴宴官員中是誰參與了董公的大事。”
說到這里,楊修搖了搖頭,面露遺憾之色:“可惜此舉是飲鴆止渴。我們今晚很安全,但最遲到天亮,滿寵就會知道。五個探子的意外身亡,會讓他對董府里的事情更有興趣。如果許都衛想查的話,就一定查得出來。”
每個人都知道,楊修絕非夸大其辭。
楊修手指收攏,把私符牢牢捏住,目光一凜:“所以到玄德公拿下徐州之前,請諸位大人按照我的指示來行動,不要有半點折扣。”
接下來楊修開始安排,一條一條明晰細致,有條不紊,甚至連他們一會兒離開董府如何避開耳目都考慮到了。眾人無不嘆服,都說楊彪的兒子是個才俊,如今親見,果不其然。
半個時辰之后,楊修交代完了最后一點細節。此時已經是月上中天,于是其他人紛紛拜別,各自懷著心思離開了車騎將軍府。等到人走光了之后,董承吩咐仆役端來一壺煮好的茶水和兩個竹節杯,讓楊修在對首坐下。
“太尉大人他還好吧?”董承拿銅勺舀了一勺,倒在楊修的杯子里。
楊修道:“父親前兩天外出散心,昨日才回來。他老人家現在散淡得很,人也看開了,每天游山玩水。”董承聞言,忍不住嘆息道:“楊太尉是脫了苦海,卻把我們留在這里慘淡經營。”
“能者多勞。再說,小侄這不是也來陪您賭這一把了嘛。”楊修啜了一口熱茶,覺得渾身都暖和起來,笑嘻嘻地抹了抹嘴,“倘若再有些黃酒,再加一副骰搏,就再好不過了。”董承大笑:“你這小子總不忘酒、賭二字,真不知行止端方的楊太尉,怎么生出你這么個怪胎。”
兩人隨意閑談了幾句,壺中的茶慢慢去了一半多。董承忽然問道:“德祖,你覺得這一次出手,勝算幾何?”楊修想也不想,隨口回應:“以如今之勢,多半是飛蛾投火。”
“哦?為何?”董承的眼皮只是略抬了抬。
“玄德公名聲雖高,打仗的手段卻很拙劣。靠他吸引曹軍主力,恐怕大事難成……”楊修放慢了語速,修長的指頭朝著南方指了一指,唇邊流出一絲洞悉的笑意:“以陛下和董將軍的謹慎,斷不會將這一鋪大注全押在劉玄德身上,想必別有成算吧。”
董承大笑,不再說什么,雙手捧起杯子,熱氣騰騰的茶霧讓他的面目有些模糊不清。
王服從董承府上離開以后,心里十分煩悶,一方面是因為自己做事不利而被董承批評;另外一方面則是因為這個計劃本身就讓他忐忑不安。
誅殺曹賊,這四個字實行起來,可絕非寫成隸書那么簡單。王服自問對漢室并沒有多么強烈的忠誠,他只是個單純的武者,在軍中混一口飯吃罷了,為什么會卷進如此復雜、險惡的旋渦里來呢……他自己也難以索解,可現在已不能回頭。
王服揮了揮手,試圖把這些煩擾的念頭都趕走。他輕輕握著韁繩,讓坐騎慢慢地走過一條與董府相鄰的狹窄小街。這里兩邊都是低矮的民房,屋檐下黑漆漆的一片,幾乎可以碰到他的頭。此時早已宵禁,尋常百姓各自都待在家里,周圍一片寂靜。這是楊修的安排,可以最大限度地掩人耳目。既然楊修說這條路很“干凈”,那么應該是真的。
當這一人一馬走到小街中間的時候,王服突然感覺到背后陡然升起一道凌厲的殺氣,稍現即逝。王服反應極快,在回頭的瞬間,手里的匕首已經化作一道流星,朝著民房的某一個角落飛去。“鐺”的一聲金屬相撞,匕首不知被什么東西彈飛,斜斜沒入一堵土墻之上。
王服心中暗暗有些吃驚。剛才他刀隨意動,出手迅捷之極,可對方居然能輕松擋下來。
“來者何人?”他沉聲喝道,雙眼朝著墻頭掃去。以他長年鍛煉的如電目力,居然沒覺察到任何動靜。那個潛伏者在接下飛刀的一瞬間,就悄無聲息地變換了位置,重新淹沒在黑暗里。若不是剛才那一下殺氣流露,恐怕被那人欺近到背心自己都毫無知覺。
一想到這里,王服頓覺冷汗涔涔而下,通體生涼。他深吸一口氣,從坐騎側面搭著的劍袋里拔出佩劍,緊緊捏住劍柄,擺出守御的姿勢。
一個聲音忽然在他耳邊響起,像是許多沙粒在風中翻滾,暗啞而呆板:“王將軍莫驚,我奉了楊公子之命,暗中保護你們離開。”聲音飄忽不定,難以確定方位。王服環顧四周,卻找不到聲音的來源,絲毫不敢放松警惕,心里暗道,原來是楊修的人。那五個探子,大概就是被這個悄無聲息的殺手干掉的。
見王服仍舊一副如臨大敵的架勢,那聲音似乎又變換了一個方位:“在下久聞王氏快劍之名,與張公子、東方安世并稱于世。看到將軍,偶起了爭勝之心。想不到被將軍立時覺察,佩服佩服。”
王服道:“在下劍技粗劣,比吾兄王越差之遠矣——朋友何不現身一敘?”沉默了一陣,聲音再度響起,卻答非所問:“請將軍速速回府,免生枝節。”
王服還要說些什么,可聲音已經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