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著同齡人中難得的沉穩,而且悟性極佳,天生是個學劍的好苗子。他記得老師王越曾經說過,劍是殺人利器,人心懷有戾氣,才能在劍術上更進一步。而魏文在這方面的天分,讓史阿嘖嘖稱奇,小小年紀,一握住木劍就殺氣四溢,尤其是聽他解說王氏快劍的要訣時,更是殺氣四溢。他與史阿對練,每次都好似面對殺父仇人一樣,經常逼得史阿使出真功夫,才能控制住不傷到他,也不被他傷到。
史阿真心喜歡這孩子,毫不藏私,把自己胸中所學盡數教出。他相信,如果師父王越知道,也一定會很高興的。
“行了,今日就練到這里,筋骨已疲,再練有害無益。”史阿第十次拍落了曹丕手里的短劍,宣布今日的練習就到這里。
曹丕臉上紅撲撲的,微微有些喘息,但整個人特別興奮。他深躬一禮,然后用衣襟下擺擦了擦劍身,隨口問道:“王越如今在哪里你可知道?”史阿微微皺了下眉頭,這孩子的話里對王越殊無敬意,按輩分來算王越可是他的師公呢。不過這些大族子弟都是如此,學劍學射學御,無非是一技傍身而已,改變不了世家寒門之間的尊卑藩籬。他回答道:“我與師父已一年未見。上次見他,還是在壽春。師父閑云野鶴,從來都是行蹤不定的。”
曹丕“哦”了一聲,又問道:“跟你同行的那個徐他呢?”史阿笑道:“那個人性格有點古怪。他以前在徐州遭逢過大難,所以不大愛說話,公子不要見怪。”曹丕好奇道:“遭逢什么大難?”
“曹賊屠徐嘛。”史阿回答,沒注意到曹丕眼里閃過一絲惱怒。“那年曹操打陶謙,在徐州大肆屠戮,死了十幾萬人。徐他當時家在夏丘,一家人都被殺死,尸體拋入泗水,只有他僥幸活下來了,被師父所救。王氏劍法,講究‘懷懼而自凜’,要心中懷著口惡氣或戾氣,才見威力。我這個師弟,一直對曹操仇怨極深,施展出劍法來,連我都未必是對手呢。”
曹丕道:“原來如此,下次有機會,我想和他過過招。”史阿連忙勸阻道:“還是算了,他根本分不清喂招與決斗,一上手就是不死不休之局,傷了公子就不好了。”
曹丕露出一絲嘲諷的意味:“王越起手無悔,徐他不分輕重,王氏快劍的劍手里,反倒是先生你最正常不過。”史阿無奈地笑了笑,把鐵劍綁回到腰間。他們這樣的人用不起劍鞘,都是用一根粗繩子把劍拴在腰帶上,走路時得用手扶住劍柄,不然容易割傷大腿。曹丕看了一眼,把手邊的吞口包鐵楠木鞘拿起來,扔給史阿:“這個送你吧,權當束修。”史阿連忙推辭,不過曹丕再三勉強,他只得收下。
“若是你過意不去,就多教教我王氏快劍的要訣吧,我可是迫不及待要用呢。”曹丕眼神灼灼,這讓史阿感到幾分熟悉。他記得徐他在第一次學劍時,也是這樣的眼神,不由得在心中納悶,這錦衣少年哪里來的這么大仇恨?
這時候,在校場外傳來馬蹄聲,一騎信使飛快馳來,行色匆匆不及繞路,直接踏過校場,直奔主帥大帳而去。曹丕和史阿對視一眼,后者漠不關心,前者卻隱隱有些期待。
那信使馳到大帳門口,下馬把符信扔給衛兵,一頭闖了進去。帳篷里公則和劉平兩個人正在飲酒吃葡萄,公則一直不提北上見袁紹的事,劉平也故作不知,兩個人虛以委蛇地談些經學趣聞,雞舌香的味道彌漫四周。
信使走到公則身邊,俯耳說了幾句,公則臉色陰晴不定,揮手讓他出去。劉平一枚枚吃著葡萄,仔細觀察著公則的神情。公則起身道:“劉先生,告罪告罪,有緊急軍情需要處置一下。”
“看來我的禮物,是送到了啊。”劉平輕描淡寫地說,公則聽到這句話,渾身一震。他揮手讓帳內其他人都出去,趨前壓低了嗓子,像是吞下一枚火炭:“顏良……是你安排的?”
“若不如此,怎能顯出我漢室誠意呢。”劉平把葡萄枝擱入盤中,還用指甲彈了彈盤沿。
公則心情有些復雜,顏良的跋扈確實讓他十分困擾。他也施展了些小手段,想讓這蠻子吃點虧。但公則沒想到,等到的卻是顏良梟首全軍覆沒的消息。能讓數百精騎死得這么干凈,必是曹軍精銳悉出。能對曹軍如臂使指,這家伙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一念及此,公則看向劉平的眼神,多了幾絲敬畏。劉平道:“郭大人,禮物可還滿意?”公則面孔一板:“顏將軍首戰遇難,挫動我全軍銳氣,這叫什么大禮!先生太荒唐了!”
“袁公心懷天下之志,應該接納九州英杰,豈可局于一地之限,計較一人之失。”
劉平的話沒頭沒腦,可意思卻再明白沒有了。
袁紹軍的體制相當奇怪。冀州派的勢力俱在軍中,魁首是田豐、沮授,下面有顏良、文丑、張郃、高覽四員大將牢牢地把持著軍隊;而在政治上,卻是南陽派的審配、逢紀、許攸等人并總幕府大權。此次出征,逢紀名義上執掌軍事,冀州派一直深為不滿,兩邊齟齬不斷。
主帥身亡,兵將未損,對公則、對潁川來說,算得上是一個最理想的結果。依著規矩,顏良死后,麾下部曲都會暫時劃歸監軍公則統轄。這握在手里的兵,冀州再想討要回去,可就難了。等于冀州派經營得密不透風的軍中崩壞了一角,一直處于弱勢的潁川派便有了可乘之機。
劉平說的一點都沒錯,這對公則來說,絕對是一份豐厚的大禮。
公則望著一臉淡然的劉平,突然驚覺,自己犯了一個錯誤。之前他總是有意無意把自己擺在一個施恩者的高度,居高臨下,現在才發覺,漢室的實力比想象中更可怕,他們根本不是走投無路前來投奔的困頓之徒,而是與袁紹地位對等的強者。
公則重新跪坐下來:“先生教誨得是……郭某乍聽噩耗,亂了方寸,還望先生見諒。”劉平笑道:“顏良輕軍冒進,以致傾覆。只要將軍審時度勢,反是個大機遇啊。”
公則連忙抬起頭:“依先生的意思,該如何應對?”
劉平在手心上寫了一個字,伸向公則。公則一看,為之一怔,失聲道:“這,這能行么?”劉平道:“行與不行,明日便知。”然后把手縮了回去,用素絹擦拭干凈。公則隱隱覺得有些明白,卻隔著一層素帷沒點破。
公則覺得這太荒謬,不再細問,劉平也不解釋,起身告辭。公則送走他以后,馬上傳令諸營加強戒備,親自帶著幾十名親衛去顏良營中去。主帥身死的消息很快就會傳遍,不早早鎮伏,造成營變營嘯就麻煩了。
劉平一出大帳,恰好看到曹丕在帳外持劍等候。他走過去一拍肩膀:“走,回營。”曹丕把劍鞘送人了,只得把劍扛在肩上,小聲問道:“我看到有信使匆匆忙忙進去,你的禮物送到了?”
劉平笑著點點頭。這一份大禮送來得相當及時,一下子就把公則給震懾住了。剛才他故意賣了個關子,就是為了進一步奪取話語之勢。言語交往,形同交戰,取勢者占先。當公則開口向他求教應對之策的一刻,攻守之勢已易,劉平完成了從“求助者”到“決策者”的角色轉換,終于把一只手伸進袁紹軍中,這對他接下來的計劃至關重要。
“何必這么麻煩,想對付這種人,辦法多得是。”曹丕頗不以為然,他覺得公則就是個貪婪的膽小鬼,一把劍、幾個把柄,足以讓他言聽計從,用不著這么苦口婆心。
“我給你講個故事吧。”劉平道,與曹丕并肩慢慢走著,“昔日有風伯和羲和二神相爭,約定說誰能將夸父的衣袍脫掉,便可為王。風伯先使北風勁吹,夸父卻將袍子裹得緊緊。羲和召了自己的十個兒子,化為太陽,當空熾曬。夸父耐不住酷熱,不得不袒胸露乳,裸身逐日,羲和遂勝出。”
曹丕聽完這故事,默不做聲。劉平也沒過多解說,他相信以這少年的聰明勁兒,能想明白其中寓意。這就是劉平自己選擇的“道”,是仁慈之道,于無聲處潛移默化,勝過咄咄逼人。
這時候曹丕忽然停下腳步,唇邊露出一絲戲謔:“那你知道后來發生了什么嗎?”
劉平一下子被問住了,這個寓言到這里就該結束了,哪里還有什么后續。曹丕一本正經道:“后來這十個太陽都不肯回家,大地焦旱,把夸父給生生渴死了。結果惹出了后羿,射殺了九個太陽,最后只剩下一個,成為天上獨尊之主。”
“……”劉平沒想到這孩子居然會這么想,咳嗽一聲,不知該如何接下去。倒是曹丕開口問道:“可是,公則也不過是個前鋒罷了,袁紹身邊策士眾多,你怎么可能掌握全部?”
“袁紹在官渡,我是無能為力的,可是鄴城不是還空著么?”劉平笑了笑。
鄴城是袁紹的重鎮根基所在,地位與南皮仿佛。曹丕沒想到劉平想得那么遠,從官渡輕輕跳去了鄴城。他一時想不出其中淵源,于是乖巧地閉口不言。
兩個人走到營帳,發現門口站著一個人。他們定睛一看,原來是徐他。他還是那一身衣不遮體的模樣,一把無鞘的破舊鐵劍隨意系在腰間,大腿外側盡是新舊傷口。他見劉平到了,把鐵劍扔在地上,雙手伸平走過去,以示沒有敵意。
劉平不知道他為何出現在這里,徐他走到跟前,突然雙膝跪地:“大人你曾說過,人命如天,無分貴賤,可是真心的嗎?”曹丕皺眉,剛要出言喝叱,卻被劉平攔住。
“你有什么事?”
“大人既敬惜性命,必然不恥曹賊徐州獸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