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輛馬車的來歷也已經查清了,里面的乘客是少府孔融,陪同的是宣義將軍賈詡。他們是為了聚儒事宜趕去與幾位大臣商議,卻不料半路轅馬受驚,車身傾倒。好在孔融沒有受傷。
“傳令四門緊閉,宵禁提前,所有刺奸與城衛(wèi)都集中城南搜捕,一間房子也不許漏過。”
徐干拍了拍額頭,鎮(zhèn)定自若地發(fā)布了命令。他沒有驚慌失措,只是輕輕地咬了一下嘴唇。滿寵注意到這個小細節(jié),輕輕地搖了搖頭。徐干的布置并無疏失,只不過他一開始就選錯了策略罷了——至于孔融那輛馬車到底是有意還是無意,追究的意義已經不大。
郭嘉的目的,也許正在于此。他可從來不會直接告訴你什么是對,什么是錯。
【3】
唐姬這一天沒有外出,在自己宅子里處理著采集來的藥草。她把這些植物分門別類剪碎,碾成粉末,再按照比例調配在一起,用小袋收好。這些處理藥材的手法,都是王服教給她的。在沒事的時候,這是唐姬唯一的消遣。
劉協(xié)白龍魚服的決定,讓她覺得有些不安。官渡此時暗流涌動,且不說袁、曹大軍云集,單是她知道的高手,就有王越、徐福、徐他、史阿四位,更不要說袁紹那邊擅長暗殺的人有多少。
更讓唐姬擔心的是,郭嘉手里那幾張畫像,始終是個隱患。天子雖然說會去處理,可一直也沒動靜。到底那個人做事行不行,唐姬實在是無法做出斷言。除去伏壽,她是對真劉協(xié)最信服的一個人,所以也是對假劉協(xié)的能力最有懷疑的一個人。
這時宅門外傳來敲門聲,唐姬起身去開,發(fā)現(xiàn)是一個從未見過的人。那個人身穿布衣,一看就是個普通百姓。他抓抓頭問道:“是唐瑛?”
“是。”唐姬面無表情地回答。這人言談間不見恭敬,還直呼她名字,看來并不知道她的王妃身份。
“有一個叫孫禮的人讓我轉告你一聲,說希望見你一面。”
唐姬眉頭一皺。孫禮是他們安排在曹營中的一枚暗棋,但從來都是唐姬主動找他,今天他為什么主動要求見面?而且用的還是一個閑漢傳話,莫非曹營中有什么大事發(fā)生?再一問碰頭地點,唐姬心中疑惑更濃,因為地點是在董承府邸。那里自從董承被捕以后,已被封存廢棄,目前沒有任何人居住。甚至在附近的居民口中,還流傳說每到夜半會聽到有冤鬼在里面哭號——倒是個接頭的好地方,只是跟孫禮的作風有點不符。
她腦子里飛快轉過數(shù)個念頭,開口問道:“他給了你多少好處,教你傳話?”那人從腰間摘下一枚玉佩,咧開嘴道:“那人送了我枚玉佩,真是大方。”
唐姬面沉如水。那個人只是讓閑漢傳一句話,便舍出一枚玉佩,可見所圖非小。
打發(fā)走閑漢以后,唐姬心中翻騰不已。那個人絕不是孫禮,而且他沒打算真的騙過唐姬。他只是通過這個方式,暗示自己知道許多事情。即使這閑漢被人捉了,也只說得出唐瑛和孫禮兩個名字,那人根本不必暴露。
可究竟會是哪一方出手的呢?唐姬想不出來。雒陽系沒這種魄力,曹氏不必多此一舉,其他更沒什么成氣候的勢力。
不過唐姬至少知道一點,自己無法拒絕。
入夜后的董承府,顯得有些陰森。大門的漆色尚未剝落,但臺階前已經有點野草冒頭的痕跡。自從主人離開以后,整個府邸死氣沉沉,如同被一只蜃怪吸光了所有精氣。目前這里沒人居住,倒不是因為董承的死,而是董妃是帶著身孕喊冤而亡,據(jù)說這樣死去的人會化為厲鬼戾嬰,兇險得很。
唐姬不相信這些荒誕之說,不過她踏入府中時,心中也不免有些忐忑,腦海里又浮現(xiàn)出董妃無助的眼神。她鎮(zhèn)定心神,繞過影壁,來到正中的開院里,雙眸霎時閃過一絲驚駭。
在院中不知是誰支起了一面玄色角幡,挑起一件彤云赤袍,其下兩支素白蠟燭墊在白木臺頂,四角獸頭造型格外凄厲。唐姬認出這種祭禮名叫“喚褨”,是用死者生前之物來召喚魂魄,使其歸來,通常只有至親至痛之人才會實行此禮。
難道董家竟還有幸存者?唐姬心中有些慌亂,她暗暗用手按住腰間匕首,環(huán)視左右,四周漆黑一片,寂靜無聲。她再去看那祭臺,發(fā)現(xiàn)木臺上居然擱著幾只蟋蟀,仔細看才發(fā)現(xiàn)是草編的。
“草蟋蟀,披黃帶,日頭東升,貴人西來。”一陣輕輕的童謠聲傳來,唐姬聽在耳中,瞳孔陡然收縮。這童謠,和董妃死前所吟唱的完全一樣。如果不是聲音沙啞低沉,唐姬真會以為是董妃回來了。
一個人從黑暗中緩緩走了出來。這人頭縛白帶,身披青衣,通紅的雙眼如同一只兇獸,正是趙彥。看到他的模樣,唐姬不由得退后了兩步:“你是誰?”
“這是董妃生前最喜歡的歌謠。”趙彥答非所問,他俯身下去,從懷里又拿出一只新的草蟋蟀,擱在臺子上,然后仰望玄幡,“今夜招她回來,我要唱給她聽,來安撫她的魂魄。”
“那你為何喚我來此?”唐姬一直緊盯著他的動作。
“您是她死前見到的最后一人,我想問一下您,她死前可曾說了什么?”
唐姬踟躕片刻,方才答道:“她唱的,也是這一首曲子,和你唱的一樣。”趙彥聞言渾身一震,復又垂頭,神色又喜又悲:“原來……她最后記得的,居然是我……”他原來布滿血絲的雙眼,慢慢變得清明起來。
唐姬知道董妃在出嫁前曾有一門親事,似乎是許給了趙家,眼前這人,莫非就是趙家公子?她又仔細端詳了一下,不知為何,總覺得這表情似曾相識。
趙彥緩緩抬起手來,搖動旗桿。隨著玄旌搖曳,他把頭高高仰起,用一種嚎哭的凄厲嗓音大聲喊道:“少君,回來吧!少君,回來吧!”喊到后來,他的嗓音沙啞不堪,眼角隱有淚光,臉上卻浮起奇特的愉悅。
在漆黑的董府中,這哭魂之聲顯得格外詭異。唐姬忽然想起來了,這個表情,和被自己刺死那一瞬間的王服是一樣的——那是一種愿意為對方付出一切的喜悅。她的指尖不由得一顫,身子委頓。
王服是唐姬根本無法面對的痛,是她無論用任何理由都揮之不去的陰影。她之所以對孫禮態(tài)度極其惡劣,與其說是惋惜董妃,毋寧說是痛恨自己對王服的忘恩負義,借以發(fā)泄。現(xiàn)在王服從刻意封存的記憶里飄然而出,與眼前那凄惶悲傷的男子合二為一,讓唐姬神情有些恍惚。
正在這時,趙彥放開旗桿,從懷里掏一把匕首,朝唐姬撲過來。唐姬瞬間恢復清醒,眼神閃出一道寒光,手腕一抖,一下?lián)蹰_趙彥握住匕首的手,同時右腳一踹,正中趙彥的小腹。趙彥慘叫一聲,仰面倒地。唐姬更不遲疑,上前一步踢飛匕首,然后用腳踏住他的胸膛。
通過剛才的交手,唐姬知道這人根本不會武功,大概只是被悲傷沖暈了頭腦,所以她并沒下重手。她俯身看著這人,冷冷道:“如果你是為了替董妃報仇,那你找錯人了。”
趙彥聽到她的話,勉強挪動脖頸,發(fā)出“呵呵”的慘笑聲:“我知道,少君的死,是那個姓孫的校尉干的,我還知道你當時也在場,并一直拿這件事要挾他。”
唐姬不動聲色,腳踏著胸膛的力度大了幾分:“你還知道什么?”
“我還知道,你和天子關系匪淺。”趙彥毫不示弱地直視著她。
唐姬背心一涼,殺心頓起,這人似乎知道得有點多。她問道:“你想要什么?”趙彥道:“董妃雖死,可有些心愿還未了。我要去面見天子,你一定有辦法。”唐姬被這個請求逗笑了,這個人似乎根本不清楚自己的處境。只消自己一踏,他的肋骨就會斷裂,可他居然還理直氣壯提出要求。
“我剛從溫縣回來,在那里我聽到一件有趣的事。”趙彥平躺在地上,一字一句地說道,“如果你殺死我,或者不帶我去覲見陛下。這件事在明天便會成為童謠,到處傳遍。”
這句話讓唐姬的右腳略微抬高了些。她不知道趙彥是知道真相,還是在耍詐。她仔細端詳腳下的男子,想從他面部的細微變化看出隱藏的心思。
“拿到畫像的,可不只是郭嘉——還要我說得更清楚嗎?”趙彥輕聲道。
唐姬聞言劇震,她按捺住內心的滔天驚駭,把右腳從他的胸膛挪開。這個人,竟然知道了天子的秘密?
如果他只是單純要報復與董妃之死有關的人,唐姬不會介意犧牲自己;可牽涉到漢室,意義就大不相同了。
“我會安排的,但這需要時間。”唐姬勉強回答。
“我今晚必須要見到。”趙彥斬釘截鐵地拒絕。在這一刻,他才是真正掌控局面之人。
【4】
一輛前狹后圓的鸞車在黑暗的街道上疾馳,當它跑到一處路口時,被巡邏的士兵們截住了。馬車好不容易才停住,轅馬嘶鳴不已。
“宵禁期間,禁止外出。”一名軍官走到車邊,對車夫訓斥道。車夫低垂著頭,指了指車廂,意思是這事得問后頭。軍官一愣,沒想到這車夫膽子不小。他朝車后走去,掀開簾子,與乘客四目相對,兩個人都愣住了。
“孫校尉。”乘客面無表情地說道。孫禮連忙低頭恭敬地行了個禮:“唐夫人……”孫禮沒料到被攔下的車居然是唐姬的,一時有些慌亂,過了數(shù)息才恢復鎮(zhèn)定,履行自己的職責:“許都衛(wèi)下了命令,全城宵禁。唐夫人這是要去哪里?”
唐姬拿出一個錦盒:“陛下大病初愈,尚有余疴未消,每日需服食藥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