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平的視線越過她的肩膀,看向身后的兩個女人。
“這位就是呂姬?”劉平隨口問道,呂姬張口“啊”了一聲。從她英姿勃勃的五官之間,依稀可見她父親當年的風采。劉平道:“張將軍如今正在曹營,他等你很久了。”呂姬聽到這個名字,身子忽然一軟,淚水從眼眶里滾落出來。甄宓搶出來擋在呂姬身前,氣憤道:“如今大難未脫,你干嗎說這樣的話?萬一大家逃不掉,你打算讓呂姐姐死不瞑目嗎?”
劉平只是好心安慰一下她,卻被迎頭如此斥責,有點發懵。甄宓圍著劉平轉了幾圈,瞪大了眼睛端詳了一番,忽然問道:“你連張將軍和呂姐姐的事都知道,魏文是你的書童,而剛才任姐姐居然不敢受你一拜——看來你的身份不簡單啊。這次鄴城大亂,就是因為你的緣故吧?你到底是誰?”
劉平遲疑道:“不是說這個的時候。”甄宓后退幾步,蹙眉道:“我現在可是舍棄了家族和聲譽跟著你們走啊,你卻連真實身份都不告訴我——哼,如果你不說,我就不走了!”說完她一跺腳,別過身去。
任紅昌眉毛一立,要作勢拔劍。劉平卻輕輕抬手,示意她把劍放回去,對甄宓緩聲道:“我的身份,牽涉甚廣,如今確實不是時候。等我們逃出生天,再講與姑娘你聽不遲。”他眼神忽然變得溫和,正色道,“我劉平絕非負恩之人,絕不舍棄一個同伴。姑娘你盡可放心。”
甄宓一下被他說中了心事。她是個聰明姑娘,對人性看得很透,一直擔心這伙來歷不明的家伙利用完自己就舍棄。她之前的各種要求與刁難,無非是為自己求得一份安全感罷了。如今聽了劉平這么一說,甄宓覺得心安了不少。這個人說的話沒什么出奇,但似乎有種讓人信服的魅力。
“魏文說他會給我介紹許都的大人物,不會說的就是你吧?”甄宓好奇地反問道。劉平淡淡地露出一絲笑意,不置可否。
任紅昌忽然喜道:“他們來了!”眾人都朝城內望去,看到遠處有兩個人跌跌撞撞地走過來。甄宓掃了一眼,就愣住了,語氣滿是驚嘆:“原來……他也是你們這邊的。”
遠處走來的,正是司馬懿和曹丕。曹丕把司馬懿的右臂吊在自己肩上,咬緊牙關用全身力氣托住,司馬懿走起路來一瘸一拐,每走一步表情都抽搐一下。兩個人的衣袍都帶著血跡和煙熏痕跡,看上去狼狽不堪。看來這一路上也遭遇了幾次危險。劉平疾步跑了出去,和曹丕一左一右,把司馬懿架入城門樓。
“仲達……你不要緊吧?”劉平急切地要檢查他的傷勢。司馬懿把他的手推開,齜牙咧嘴道:“暫時還死不了,人都到齊了?先出城再說吧。”
“魏文!”
甄宓興奮地跑過來,想要抱住他。曹丕一動不動,任憑她環住自己滿是血腥和汗水的身體,面無喜色。今天這一切亂象,歸根到底都是因為曹丕自己,盡管他毫不后悔自己的所作所為,但那種背叛的沉重感,讓他的夢魘變得更嚴重。
甄宓看出曹丕的情緒不對,問他怎么了。曹丕輕輕捏了下她的小手,什么都沒說,只是勉強擠出一點點笑意。不知為何,甄宓突然覺得這個滿臉疲憊的男孩子很有魅力,就連身上的味道都變得有趣起來。她把下巴墊在他的肩上,慢慢磨動,無意中瞥到他脖頸上那兩排淡淡的牙印,心中涌起一種異樣的感覺。
劉平把城門丞叫出來開門。城門丞一看他要帶的人居然有五個,而且其中一個似乎還受了傷,有些起疑。劉平解釋說這是在穿城時被暴民所傷。城門丞把他們帶到城門旁的一處小門,打開一條縫隙。
先是甄宓,然后是曹丕和任紅昌攙著司馬懿,然后是呂姬魚貫而出,劉平留在了最后。
當呂姬邁步走出城門之后,劉平卻沒有挪動腳步,他深吸一口氣,轉頭對城門丞說:“請關門吧。”城門丞一愣:“您不去嗎?”劉平面上浮現出一絲堅毅:“我忽然想到一件事,是必須要去做的——哦,對了,慢點關,我要跟他們交代幾句話。”城門丞一聽,連忙說:“你們慢慢談。”然后站開遠遠,生怕聽到不該聽的東西。
那五個人已經發現了異狀,都紛紛回頭,看到劉平站在門內沒走出來,無不大驚。劉平隔著城門做了個手勢,讓他們少安毋躁,然后囑咐道:“你們出去以后,一切都聽司馬公子的安排。”
所有人都愣在那里,司馬懿掙開曹丕的攙扶,不顧自己的傷口迸裂,激動地吼道:“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我要去救那些非冀州的學子們,”劉平平靜地回答,把手搭上了城門,“審配很快就會掌握城內局勢,如果他們那時候還沒沖出去,全都會死在這里。我手里的文書,是唯一開城的鑰匙,只有我能救他們。我不能扔下他們不管。”
“他們在計劃里注定只是棄子!你一開始就知道的。”司馬懿此時的眼神像是一頭怒狼。
劉平做了個歉意的手勢:“如果我一開始就說出來,恐怕仲達你就不會允許了。所以抱歉,我只能用這種辦法。”
“你是覺得這些士子還有什么價值,所以有什么算計嗎?”司馬懿問。
“不,我只是單純不想看著他們因為我去送死。”劉平誠懇地說。
司馬懿磨動牙齒,一拳砸在門上:“早知道你是這樣的人,我才不管你的死活吶!”
“我是什么樣的人,仲達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嗎?”
司馬懿一下子被噎住了,一時間竟無法反駁。劉平開心地笑了起來,他終于有一次機會讓仲達啞口無言。旁邊的四個人聽到這樣的對話,心中都浮現出一個疑慮:這兩個人應該已經認識很久了吧?
“對不起……你現在一定想罵我偽善吧?”劉平低聲道。
“如果是偽善就好了,我怕你是真善!”
偽善代表了有利益的算計,而真善卻是不計代價的仁慈。司馬懿鼻子里發出沉重的呼吸聲,肩膀直顫。這與其說是憤怒,倒不如說是驚慌。他對劉平太了解了,知道這個宅心仁厚的混蛋又犯了迂腐病,而且看他的眼神就知道,決心已下,這次無人能夠阻止。
劉平慢慢抬起頭,隔著城門的縫隙看向天空:“仲達,道之所以為道,正是因為它萬世不易。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道。如果我今日舍棄他們而去,那么我之前的堅持、之后的努力將變得毫無意義。那樣的結果,不是我想要的——還記得那只母鹿嗎?”
“滾吧,我對你的死活已經沒興趣了,你也不要來管我們。”司馬懿喘著粗氣,手腕虛空一揚,像是撿起一塊并不存在的石頭砸向劉平的額頭。
劉平嘴角翹了翹,他知道自己不需要擔心什么了。他欣慰地握拳一拜,然后消失在城門里側。很快城門“咣當”一聲,關了個嚴嚴實實,把他們五個人徹底與鄴城新城隔絕開來。司馬懿轉過身去,啞著嗓子對其他人說:“我們走。”
曹丕忍不住悄聲問道:“陛下……說的什么道?”
司馬懿學著劉平的樣子望向藍天,歪著脖子,露出一個頗為奇妙的神情:“道可道,非常道。”
盧毓和柳毅此時面如死灰,一籌莫展。
鄴城衛前射向司馬懿的那一箭,讓他們意識到再沒了退路,只有拼命一途。好在他們事先聽從了劉平的勸告,人聚得比較齊,身邊帶的仆役又不乏好手。這幾百人的隊伍在毫無準備的城里橫沖直撞,一時間倒也所向披靡。
一路上,不斷有小股的袁軍城防部隊對他們展開襲擊,都很快被擊潰。盧毓很快注意到,袁軍的動向非常奇怪,不光會攻擊他們,而且有時候兩支袁軍還會絞殺到一起。再加上沿途的平民也開始燒殺搶掠,讓盧毓有一種強烈的感覺,這場混亂似乎不是這幾百個臨時起意的人能掀動起來的,在幕后另有操控者。柳毅倒是沒想那么多,鄴城越亂,對他們就越有利。
盧、柳二人先帶著他們沖到了最近的南城門,結果城門緊閉。他們不敢耽擱,又轉向了東城,結果還是吃了一個閉門羹。看著城墻上拉著弓、捧著弩的一排軍士,盧毓知道硬闖的話,所有人都會死在這里,只得悻悻退去。
可他們畢竟不是職業軍隊,凝聚力和紀律性都很差。在之前的遭遇戰里,不斷出現的傷亡已經使士子們士氣大降。當連闖兩道城門都失敗以后,絕望的情緒在隊伍中彌漫。很多人開始后悔參與鬧事,甚至有人悄悄脫離了隊伍,向袁軍投降。
盧毓和柳毅試圖鼓動大家繼續行動,但終于有人公開質疑他們的決定,在隊伍里鼓噪起來。就在這群人即將分崩離析之際,一匹馬飛馳而至,馬上的騎士一邊靠近一邊高呼:“盧兄、柳兄。”
“是劉和!”
盧毓和柳毅聞聲大喜,一起迎了上去。聽到這個名字,一時間就連隊伍里那些質疑者的喧鬧聲都小了幾分。審配的陰謀,是“劉和”這位弘農狂士抽絲剝繭點破的,他在這些士子心目已隱然形成了權威。事實上,當他們與鄴城徹底翻臉以后,所有人心里都藏著一個期盼,盼著劉和站出來,成為他們的中流砥柱。
劉平翻身下馬,一臉急惶:“你們都沒事吧?”盧毓苦笑道:“劉兄你去哪里了?我們都以為你被審配……”說完做了個喀嚓的手勢。
劉平自然不能說實話,但也不想太騙他們,只是搖搖頭道:“也是一言難盡,咱們先脫離危險再說吧。”盧毓點頭稱是,然后把連闖兩門的事說了一下,嘆息道:“以現在的士氣,如果再闖不出去,恐怕就直接散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