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么說,您是……”
“漢室繡衣使者。”
“繡衣使者”本是武帝時的特使專名,有持節專殺之權,所到州郡,官員無不栗栗。在那個時代,他們就代表了皇家的無上權威與恐怖。光武中興之后,此制漸廢,逐漸被人遺忘。此時劉平輕輕吐出這四個字來,百多年前那滔天的威嚴肅殺竟是噴薄而出,霎時充盈整個帳篷。
公則感受到了這種威壓,趕緊換了一副熱情的笑臉:“使者此來可真是辛苦了。”
“我們從許都而來,假借行商身份,想早渡黃河。不料你們來得太快,把我們困在白馬城里了。劉延全城大索,我們幾乎暴露,只得冒險出城,幾乎喪命。”劉平搖搖頭,顯得心有余悸。
公則放下心思,寬慰了幾句,又開口道:“陛下既然詔袁公勤王,不知有何方略?”
天下無白吃的肉酢,天子要袁氏勤王,必然是要付出代價的。究竟漢室準備開出什么價,這才是最重要的。聽到公則這個試探,劉平正色道:“郭先生,君憂臣辱,君辱臣死。莫問漢室何為爾等,要問爾等何為漢室。”
這話大義凜然,卻隱隱透著一層意思:漢室的價碼是有的,你想得到多少,要看你出多少力氣。公則哪里會聽不出其中深意,連忙叩拜道:“公則才薄,卻也愿意為陛下攘除奸邪。”
劉平道:“勤王的方略,陛下確有規劃。郭大人可愿意一聽么?”公則聽他的口風,是有意跟自己合作,不由大喜。要知道,他如果直接把漢室密使送到袁紹那里去,多半會被冀州或南陽派篡奪了功勞,還不如先攏在手里,做出些事情。
“未知天子有何良策?”
劉平在公則耳邊輕語了幾句,公則眼神一凜,本想說“這怎么行”,話到嘴邊卻變成了“這能行么”。劉平緩緩抬起右手,掌呈刃狀,神情肅穆:“為何不行?陛下派我來前線,可不只是做使者。我掌中這柄天子親授之劍,未飲逆臣血前,可不會入鞘。”
劉平的話再明白沒有,漢室不是乞丐,它有自己的尊嚴,以及力量。
公則眼神游移一陣,終于點了點頭。劉平贊道:“不愧是潁川望族,果然有擔當。”“潁川望族”四字恰好搔到了公則的癢處,郭圖登時眉開眼笑,讓兩人入座,奉上干肉鮮果。
魏文望向劉平,看到他的背心已經浸透了汗水。
公則寒暄了幾句,把眼光投向一旁的魏文:“這位是……”
魏文趁劉平還沒開口,搶先說道:“我是扶風魏氏的子弟。”他說完以后微微露出緊張的神情。假如劉平真的想害他,現在就是最好的時機。沒有什么比曹操的兒子更好的賀禮了。可劉平什么都沒說。
魏家是雒陽一帶著名的豪商之一,富可敵國。黃巾之亂開始以后,魏家化整為零,把家財分散在各地世族與塢堡里,表面上看被拆散,實則隱伏起來,與各地勢力都有千絲萬縷的關系。漢室跟他們掛上鉤,得其資助,絲毫不足為奇。
公則翹起拇指贊道:“年紀輕輕就承擔如此大任,真是前途無量啊。”他心想,魏家居然只派了這么一個小孩子前來,看來他們對漢室沒寄予太大希望。這孩子八成是哪個分家的庶子,派過來做個不值錢的質子。
公則叫來一位侍衛道:“去把那兩個膽敢對天使動手的奸賊帶進來。”過不多時,那兩個黑瘦漢子被帶進來,他們的身手都十分了得,身上五花大綁,幾乎動彈不得。公則有意要給天使出氣,手微微一抬,侍衛一人一腳,把兩人踹倒在地。公則冷笑道:“你們兩個好大的狗膽,還不如實招來。”
四十多歲的漢子抬起頭:“我叫史阿,他叫徐他,我們是東山來的。”另外一個漢子垂著頭,一言不發。
公則聽到東山這名字,眉頭一皺。東山指《山海經·東山經》,蜚先生這個名號,即是來自于此,所以蜚先生所掌控的細作,都自稱是東山來的。眼前這兩個漢子,想來也是蜚先生安插在曹方的細作。他們拼著暴露的風險逃回來,估計是有重大發現,倒不好下手太狠。他一邊想著,口氣有些變化:“你們在白馬城做什么?”史阿道:“我二人受命潛伏在白馬,伺機刺其首腦。適才看到他們出城,便也趁機離去。”
“既然同為出城者,為何要挾持他們?”公則朝劉平、魏文二人那里一指。史阿浮出一絲苦笑:“我看他們二人華服錦袍,又直奔袁營而來,定是什么重要人物。我若不先挾持住,賺得開口之機,只怕還未表明身份,就被游哨射殺了。”
這倒是實話。行軍打仗,駐屯之地都不容可疑之人靠近。像是史阿和徐他這種衣著襤褸的家伙,游哨和望樓上的軍士可以不經警告直接射殺。殺錯了也無所謂,無非是些草民罷了,所以公則除了“哦”一聲以外,面色如常,沒覺得有什么不妥之處。
這時一直垂著頭的徐他猛地抬起頭來:“大人是覺得人命如草芥嗎?”
公則臉立刻沉了下來:“放肆!你這是怎么說話呢?”侍衛們撲過去拳打腳踢,徐他抱頭蜷縮在地上,但滿臉的憤懣卻是遮掩不住。劉平心中不忍,在一旁插嘴道:“人命如天,無分貴賤。郭大人,我看他只是一時失言,還是饒了罷。”
公則拖著長腔道:“這兩位是貴客,你們這般唐突,我也不好護著你們。”史阿心領神會,轉身對著劉平和魏文,雙腿跪地,頭咕咚一聲磕在地上,幾乎撞出血來。徐他在史阿的逼迫下,勉為其難地也磕了一下。
公則這才勸道:“這兩個人是我軍細作,不知深淺,還望兩位恕罪。”劉平表示不妨事,魏文盯著史阿,忽然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你的劍法,是跟王越學的?”
史阿一愣,連忙答道:“正是,王越是我二人的授業恩師,您曾見過他?”
魏文原本表情僵硬,聽到史阿這句話,卻哈哈笑了起來。在他的笑聲里,恐懼與憤怒交織在一起,讓他的表情變得異常猙獰。
鄧展睜開眼睛,第一眼看到的,是灰色的帳篷頂。他覺得自己已經被斬首了,頸部以下毫無知覺,只有塞滿了疼痛的腦袋能勉強轉動,視線像是被罩上了一層薄紗。
“你總算是醒啦?”一個熟悉的聲音傳來。
鄧展努力尋找聲音的來源,看到的卻是一張模糊的臉,這張臉有一對大得驚人的耳朵,隱隱讓他心里有種不太舒服的感覺。鄧展還在考慮如何開口相詢,那張臉已經主動開始說話:
“哇哈哈哈,鄧展啊鄧展,我是淳于瓊啊!”
這個名字仿佛一根鋼針刺入鄧展的太陽穴,讓他陡然警醒過來。淳于瓊?淳于瓊?!
“還記得我嗎?”淳于瓊的聲音里帶著絲得意。他本來陪著顏良在外游獵,聽到鄧展醒過來了,就急忙趕了過來。
望著這張臉,鄧展恍恍惚惚之間,被突然涌入的回憶淹沒。他回想起來,那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當時鄧展只是雒陽附近的小游俠。漢靈帝組建西園八校尉,招募鄉勇壯士,他前去應征,被編入右校尉淳于瓊的隊伍。淳于瓊是個耐不住寂寞的狂人,終日帶著手下外出游獵,無意中看到一伙黃巾軍,一路追擊,結果中了埋伏。鄧展拼死救下淳于瓊,自己身負重傷,被送回雒陽休養。又過了幾天,淳于瓊返回雒陽,得意洋洋地告訴鄧展,他已經率大軍找到了黃巾軍棲身的村子,把賊人鄉黨殺了個干凈。鄧展驚愕地發現,這村子竟是自己的家鄉。
淳于瓊得知真相以后,決定給鄧展一個公開決斗的機會。不料鄧展只扔下一句“我要你虧欠一輩子”,揚長而去。淳于瓊追殺也不是,攔阻也不是,只得任他離開西園。后來鄧展在中原游蕩,碰到了曹純,欣然加入虎豹騎為曹公效力。
這些久遠的記憶慢慢復蘇,隨這些記憶蘇醒的傷痛也慢慢解封。鄧展憤怒得試圖仰天大叫,身體搖動,四肢逐漸恢復知覺,只是聲帶仍是麻痹,說不出什么。
淳于瓊站在榻旁,哈哈大笑,很是開心:“你知道嗎?我是在許都附近把你救起來了。當時你躺在雪里,身中大箭,若沒有我,你就死定了。”他一直覺得鄧展的恩情是個沉重的負擔,這次終于有機會把恩情還回去,讓他格外興奮。
鄧展原本對這個殺親仇人充滿怒意,可聽到這句話,怒火陡然消弭了。淳于瓊的話提醒了他,他恍惚記得在自己受傷前,似乎有件很重要的工作。郭嘉、畫像、溫縣司馬家、楊俊……一些散碎的詞語在一一飄過。鄧展閉上眼睛,試圖理順紛亂的思路,將落滿殘葉的思緒之路打掃清爽。
“我知道你恨我,不過如今你先安心養傷。你如今是在袁本初的營里,馬上就有一場大打,曹阿瞞那邊我看你是沒機會回去了。”淳于瓊絮絮叨叨地在榻邊念叨,像是一個啰唆的老管家,“等你的傷好了,我去跟袁本初說說,你愿意留在這兒,可以做個裨將軍;想走,也隨你;你若是想報仇,我就給你個公開決斗的機會——哼,上次你不要,這次總不能推托了吧?”
鄧展聽著淳于瓊的絮叨,繼續思索著自己之前的職責。他現在知道,如今身在袁營,諸事皆受限制,但那件任務似乎非常重要,如果不能及時回想起來,耽誤了郭祭酒的事,可就麻煩了。
淳于瓊見他在榻上掙扎了一下,連忙喊了兩名軍士:“這個人在榻上躺得太久,不利修養。你們扶著他出去在營里走幾圈。記住,不許他和人交談,也不許接近任何人,轉轉就回來,不然仔細你們的腦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