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許都的朝職不高,只是個中散大夫,但身份頗為尊貴。原因無他,只因他有一個叫伏壽的女兒。伏完和野心勃勃的董承不一樣,這是個深自內斂、極懂謙退之道的人。天子移蹕許都時,本來曹公給他封了一個輔國將軍儀比三司,地位只比董承低一線,可是他堅辭不受,繳還了印綬,最后只封了個中散大夫的閑職。平時他極少與宮內來往,府里的大門除非有朝議,否則很少打開,生活得無比低調。
楊俊來拜訪他,是為了聚儒之事。伏完除了外戚的身份以外,還有一個格外顯赫的身份——他是今文《尚書》的鼻祖伏生的十一世孫。
伏生是秦時博士,私藏《尚書》二十九篇,一直到孝文帝時方才開帳授徒,地位極其尊崇。今文尚書一派,歸根溯源皆出他的門下。而伏家世傳經學,歷秦漢二世四百余年,號為“伏不斗”。孔融搞許都聚儒,伏家這塊大牌子,是無論如何不會放過的。
可惜楊俊的請求,碰了一個不軟不硬的釘子。伏完委婉地表示,他是外戚,不應參預政事。大家心里都明白,如今政在曹氏,連天子都大權旁落,他這個外戚又能干預什么政事,無非是個借口罷了。但楊俊沒有勉強,有人甘愿為了漢室付出一切,有人甘愿深藏身名以求保全,這都是個人的選擇。
伏完把楊俊送到門口,楊俊用獨臂向他拱手告辭:“請恕在下肢體不全,不能施以全禮。”伏完把笑容擠在層疊的皺紋里,上前扶住:“先生客氣了,還請轉告孔少府,小老勛戚之身,恐惹士林非議。有女兒做了皇后,伏家就知足了。”
楊俊看著他的臉,不知他只是客氣幾句,還是有所暗示。這時伏完的動作卻僵硬了一下,楊俊覺察有異,回過頭去,看到徐干站在身后,身后還有幾個許都衛的探子。
“楊俊楊季才?”徐干不客氣地直呼其名。
“是我。”楊俊回答。他知道徐干代替滿寵擔任許都令,這個臉上白白凈凈的儒雅之士,不比那個陰毒的大麻子好對付。
“先生能否造訪許都衛一趟?董承案頗有幾個疑點,要與您商榷。”徐干說。
楊俊眉頭一皺:“我和車騎將軍素無瓜葛,恐怕有負所望。”
“等一下我們可以慢慢說。”徐干露出一個假惺惺的微笑。
趙彥之死讓徐干一直耿耿于懷。那是他出任許都衛以后的第一件任務,結果辦砸了不說,還當著郭祭酒和滿寵的面大大地丟了臉。徐干熱切地盼望著能夠再有機會挽回這一切,證明自己的才干。
可是他失望了。郭祭酒離許之前,告訴他對漢室要保持距離,絕不能深入刺探,甚至把皇宮里的幾個耳目都撤了下來。徐干不明白這是為什么,但郭祭酒的話他又不敢違背,只得另辟蹊徑打別的主意。
徐干查閱了滿寵遺留下來的資料,以他的才智,很快也發現了楊俊身上的疑點。他認為這是個合適的突破口,偷偷布了眼線。當他聽說,楊俊拜訪伏完,立刻意識到,這一定是宮內和外界勾結的陰謀,便興沖沖地跑過來了。
楊俊不肯去,用單手推開沖上來的探子,大聲道:“不知楊某是何罪名?”
徐干看了一眼伏完,吐出八個字來:“中外勾結,禍亂朝綱。”漢時朝臣與外戚交往,確實是件很忌諱的事,但在許都的形勢下,這個罪名委實有些滑稽。徐干知道伏完是個膽小怕事的人,根本不怕惹惱他。
他話音剛落,從伏府內走出一人,冷冷說道:“徐大人,你說中外勾結,是何意指?”徐干聞言一楞,再一看,認出這是中黃門冷壽光,皇帝身邊的一個宦官而已。徐干放下心來,倨傲道:“許都衛在辦事,你一個宮內的宦官插什么嘴。”
冷壽光淡淡:“楊先生月前曾覲見陛下。如今徐大人說中外勾結,莫非是對陛下心有所疑?”
徐干眉頭一跳,這可真是誅心之論。郭祭酒臨走前明確指示,漢室絕對不能碰,現在冷壽光把這楊俊和漢室綁在一起,形勢變得棘手起來。徐干連忙解釋說:“許都衛只是懷疑楊先生與逆賊董承有關,和陛下無涉。”
冷壽光道:“董承之亂,有楊修判詞在先,荀尚書朝決在后,早有成議。徐大人翻出舊賬,拷掠大臣,可是要讓闔城官員惶惶不安?”
曹操在前線打仗,后方無論有什么理由亂起來,許都衛的責任都小不了。徐干沒想到冷壽光一個宦官,詞鋒卻如此鋒利,心里暗暗罵:我他媽還沒拷掠呢,再說楊俊一個司空府的幕僚算個屁大臣啊!
不料冷壽光踏前一步,又拋出一頂更大的帽子:“楊先生是司空府征辟而來的河內名士,你如此對待,消息傳出去,河內士子與大族會做何想?”這頂大帽子扣下來,徐干可有點受不了。冷壽光在暗示楊俊一旦被抓,必會引發河內各界不安。在這個敏感時期,萬一在有心人的攛掇下,整個河內倒向袁紹,那徐干有幾顆腦袋都要被砍了。
徐干臉上陰晴不定,在原地尷尬。伏完這時開口道:“徐大人,楊先生造訪敝府,實只是為聚儒之議,老夫可為其擔保。一會兒老夫修書一封,送到許都衛解釋,您看如何?”這個臺階鋪下來,徐干只得就坡下驢,硬生生把郁悶憋回去。他在儒林也算有聲望,可不想因為這件事搞得人人側目。徐干沖三人一拱手:“既然如此,還請伏大夫早早把折辯送去,以證清白。”然后匆匆離去了。
望著徐干悻悻的背影,三人相顧,均是一笑。楊俊要向冷壽光道謝,冷壽光擺擺手道:“我是代皇后陛下送來些手織的絹布,恰好撞見此事,多嘴幾句罷了。”楊俊看著這個肌膚光滑如鏡的宦官,心中暗暗敬佩,剛才冷壽光那三句反問,字字誅心,卻又無從辯駁,可不是尋常人能問得出的——這個宦官,不簡單。
冷壽光已經辦完了事,出言邀請楊俊一路走走。于是兩人拜別伏完,一路朝著皇城走去,兩名隨從遠遠跟著。楊俊回頭看了他們一眼,有些詫異:“曹氏對漢室,可比從前放心多了。”
之前漢室四周遍布耳目,恨不得無時無刻如影相隨,所以楊俊有此一說。冷壽光道:“陛下病重,曹氏自然也就沒那么擔心了。”
皇帝遠在官渡,這個秘密知道的人極少。為了避免泄密,郭嘉索性把漢宮內的耳目都撤了出來,只在外圍布置了些人手。他離開許都以后,針對此事的保密,就由荀彧和冷壽光一外一內負責,漢室獲得了前所未有的寬松環境。
楊俊聽到“陛下病重”四字,眉宇間多了些擔憂:“陛下的身體……”天子曾經是他的兒子,他始終對劉協有種父親式的關懷。冷壽光看出了他的憂慮,微微一笑:“楊先生不必擔心,天子很好。”楊俊聽到弦外之音,他是個知輕重的人,立刻改換了話題:
“冷公公曾師從何處?聽閣下言辭,實有人杰之風啊。”
冷壽光停下腳步,仰頭望天,楊俊以為問到他的傷心事,連忙致歉,冷壽光擺擺手,唇邊露出一絲自嘲的意味:“我乃是華佗門下,說起來,還是郭祭酒的同學呢。”
楊俊驚愕地望向冷壽光,他可沒想到還有這層關系。冷壽光簡單地把他與郭嘉的恩怨說了一遍:郭嘉化名戲志才去投華佗學藝,卻騙奸其侄女華丹,以致華老師震怒,把一門弟子盡數閹割。他講述的時候,語調異常平靜,如同在說一件不關己的事。
“……你一定很恨郭嘉吧?”楊俊感嘆。華佗不光以醫術出名,名下弟子無所不學,冷壽光有這等見識,就是做州郡之長都不為過。可如今卻因為毀損了身體,只能屈居宮中忍受豎閹之辱,他一定對郭嘉懷有極深的怨恨。
不料冷壽光輕輕搖頭道:“我如今專心侍奉天子,個人的怨恨,早已不重要了——”說到這里,他的話鋒突然一轉,溫和的雙眼閃過一道光芒,“聽說楊公你將不日北上,去迎鄭玄公?”
“不錯。”
“郭奉孝天生病弱,依靠老師為他親自調制的藥方,才勉強支撐。只是那藥方未臻完美,還缺一味養神的藥引。我前幾日略有所得,楊先生路過官渡時,能否代我轉交給他?”
“你難道想毒……”楊俊有些吃驚,“即使你我有這心思,郭嘉那么聰明的人,又怎么會上當?”
冷壽光輕笑道:“放心好了。我這藥引絕不含半分毒,乃是盈縮滋壽的妙方。郭嘉跟隨華老師時間很短,鴆毒之術我不如他,養生之道他卻不如我。”
“這么說,這藥引反而是為他延壽的嘍?”楊俊還是不明白。
冷壽光雙手垂拱,雙眼望向天空,清秀的眉目之間,涌動著奇妙的情感:“我雖不恨他,但也不曾寬恕他。這藥引是毒是藥,全在他一念之間。如何抉擇,就要看郭嘉自己了。”
劉平從一個漫長的夢中醒過來,腦袋重得像是裝著十具青銅鼎器。夢的細節他睜眼那一瞬間便全忘了,只依稀記得置身于無邊的混沌,有無形無質的東西從四面擠壓而來,侵入身體,艱于呼吸。
劉平用手肘勉強支起身體,環顧四周,才發現榻邊有一個女子。他定睛一看,是個女子,五官很是熟悉,那是一種不同于中原人的眉眼,雖不秀媚,卻有野性之氣。
“任……任姑娘?”劉平大驚,認出這女人是郭嘉的寵妾任紅昌,她在許都附近的村子獨自過活,他還跟著郭嘉去拜訪過。她怎么會出現在這里?劉平連忙回想,自己陷入昏迷前的最后一段記憶,應該是在黃河之中——難道說自己被救回許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