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件大殺器。司馬懿把它交到趙彥手里時,說它是一件刺破偽帝的最強武器。當假劉協看到這一件東西的時候,一定會徹底垮掉。
現在,就是這個關鍵性的時刻。
冷壽光趨前欲撿,卻被劉協攔住。他親自從地上把它撿起來,在趙彥狂熱的目光注視下慢慢檢視。
這是一枚鐵制箭簇,頭呈雙翼形,暗灰顏色,翼側還鐫刻著兩個小巧的隸字“重黎”。劉協把它架在右手大拇指和食指之間,輕輕一撥弄,這箭簇便飛速地在指間飛轉。伏壽和冷壽光驚疑地對視一眼,他們都看出來了,這一類箭簇劉協一定經常使用,才會玩得如此熟稔。
劉協的指頭靈活地上下翻飛,巧妙地控制著平衡,讓它始終不會落地。隨著箭簇在指間越轉越快,他的唇邊不經意露出一絲微笑,仿佛忘了這是在許都的寢殿與一個危險的敵人對質。
趙彥看到他的反應,冷哼道:“你笑什么!心虛了嗎?”
劉協停下了手中的動作,用指肚輕輕摩挲箭頭邊緣的粗糙,感受著它的鋒銳,過了好一陣子他才重新睜開眼睛,開口問道:“這是仲達給你的?”趙彥重重地點了點頭,露出一絲殘忍的微笑,答案已經揭曉,這個偽帝該被終結了。
劉協用箭頭有節奏地敲著案幾,面上泛起無限感懷:“果然是他,仲達可真是用心良苦。”
箭頭上所刻“重黎”,乃是顓頊之后,司馬家族的最早祖先。因此司馬氏鑄造的鼎器武備上,都會鐫刻“重黎”二字,以明族裔。劉協在河內之時,時時騎射狩獵,這種箭簇不知射出去多少。就連讀書時,都會用指頭夾著一枚箭頭轉玩。
劉協一眼便認出來,這枚箭頭,是他最后一次打獵時射出的最后一箭。那一箭本來瞄準一頭母鹿,結果他一時心軟故意射偏,被司馬懿大罵軟弱,收走了箭頭。就是在那一次狩獵結束后,劉協被楊俊匆匆帶來許都,再沒與司馬懿見過……
此時重新看到箭簇,劉協幾乎在一瞬間便解讀出了司馬懿隱藏其中的寓意。
趙彥膽敢孤身闖入寢殿,是因為他有司馬懿做外應,有恃無恐。他相信如果自己死了,司馬懿會把這個秘密徹底揭開,漢室必會投鼠忌器。諷刺的是,當趙彥親手奉上箭簇,滿心以為摧破偽帝心防時,殊不知,在劉協眼中,他的憑恃已徹底坍塌,殺他將不再需要任何顧忌。
這一枚箭簇,代表的是殺戮,是決斷,是冷酷無情。司馬懿希望當劉協看到這箭頭時,會硬起心腸,當場格殺趙彥,不可再有射鹿時的婦人之仁。
趙彥看似智珠在握,獨闖寢宮面質皇帝,可實際奉上的卻是一張自己的催命符。
司馬懿深知趙彥是一個頑強的人,幾乎不可能阻止他對天子身份的調查。為了保護劉協,司馬懿只能反其道而行之,利用趙彥的狂熱,苦心孤詣地鼓勵他,刺激他,讓他自己乖乖地送到皇帝面前,引頸受戮。趙彥好似是一枚傀儡,在匠人的牽引之下一步步蹈向火焰,自己卻渾然未覺。
這,就是遠在溫縣的司馬懿設下的傀儡之術。
劉協雖不知其中原委,但司馬懿的用心他是一清二楚,不禁無奈地搖搖頭:“仲達啊仲達,你可真是夠任性的。”他知道,其實司馬懿還有別的辦法,但偏偏采取這種刺激的手法,讓劉協心驚肉跳一番——這是司馬懿對劉協表達自己的不滿,想小小地報復一下。
趙彥看著皇帝發愣不語,以為被自己戳中了痛腳,也不催促,躊躇滿志地站立在寢殿正中,等待著宣布勝利的一刻。
劉協挪動脖頸,把箭頭扣在手里,有些憐憫地望著下首這人。現在情勢已然清晰,只消他一聲令下,冷壽光便會出手把趙彥殺死,再悄無聲息地把尸體處理掉。曹氏最多只會有些疑心,漢室最大的秘密可以保證不會外泄。這是最簡單的做法。可是,這樣真的好嗎?劉協心頭閃過一絲遲疑。這絲疑惑不完全是出于仁慈,里面還摻雜了更多情感——有對人心的揣測,有對大局的考量,也有幾分對趙彥執著的贊賞,甚至還有對董家的惋惜。
思忖再三,劉協把箭簇輕輕擱下,對趙彥說道:“趙議郎,誠如你所說,朕并非是真正的皇帝。”
天子出乎意料的坦白,讓伏壽和冷壽光一下子怔住了。這個天大的秘密,怎么能輕易說給一個外人聽?何況這外人還一直叫囂著要毀滅漢室。伏壽娥眉輕蹙,想要出言阻止,忽然看到劉協偷偷比了一個寬心的手勢,只得閉上嘴。
趙彥笑了。答案他早已知曉,現在只是要為少君討回一個公道。偽帝被逼開口認罪,說明他已心神大亂,低頭認輸。他把靈位抱得更緊,心想少君在天之靈,聽到這些一定會很開心吧?
“哼,少君一早就看出你不對勁,可惜滿朝文武有眼無珠!”趙彥憤憤說道,同時瞪了一眼伏壽。董妃幾次要接近皇帝,都被她阻止,若非如此,真相早已大白。
劉協緩緩道:“可是這其中隱情,不知你可知曉呢?”
“背主篡位,還能有什么借口?好吧,你且說來,我和少君在聽著!”趙彥索性把靈位擱在地上,自己盤膝而坐,雙手抄胸,語氣里再無一絲恭敬。
劉協瞥了一眼靈位,開始講述劉氏兩兄弟的故事,語氣從容不迫,就像是一位史官在記錄著前朝遺史。趙彥開始面露不屑,但隨著講述的深入,他的身體不知不覺挺直,眼神里的狂熱逐漸收斂。
“……大局所迫,不得不如此行事。朕得位并非不正,有先帝詔書在此。”
劉協講完了故事,拿出一件東西遞給趙彥,這是一條絹帶,上面潦草地寫著一行墨字。趙彥接過去一看,面色為之一僵。上面寫得清清楚楚:“朕以不德,傳位弟劉平,務使火德復燃,漢室重光。切切。”
這是真劉協臨死前所留衣帶詔,是董妃一直牽掛之人在世間的最后一點痕跡。原來,他竟比董妃死得更早。一想到在短短數日之內,這一家三口居然都相繼離世,趙彥驀地一陣心酸。他雙手捧起絹帶,顫抖著放在董妃的靈位之上,重重磕了三個響頭。
“你們……也算是團圓了……”趙彥喃喃自語,卻突然感覺到前所未有的孤獨。
劉協看著趙彥叩完了頭,平靜地問道:“漢室的真相,朕已剖白。趙議郎,你既已發覺真相,接下來你會怎么做?”
這個問題,讓趙彥徹底愣住了。他之前一門心思想的,是如何挖掘出真相,完成董妃的囑托,卻從來沒想過,挖出真相以后該怎么做。
在他原來的想象里,這是一起丑陋的宮廷陰謀,他身為追查者,天然立于公義一面。但劉協所揭示出的真相,卻讓他心生踟躕。趙彥并不愚蠢,跟隨孔融這么長時間,對政局非常了解。如果劉協所言不假,漢室行此李代桃僵之計,實在是情非得已,被曹氏所迫。那么他趙彥行事的大義名分,便會大打折扣。
“接下來,你會怎么做?”劉協又問了一次,語氣凝重。他已看穿了趙彥大義凜然背后的虛弱,這個問題就是射向他死穴的一支鐵箭。
果然,這短短一個問題,讓趙彥陷入了莫名的矛盾,就像是一枚小石子丟入湖心,卻激起了滔天巨浪。
是啊,我該怎么做?
趙彥也是漢臣,對漢室仍舊懷有忠義之心。他也許不會如楊彪、董承那樣,愿意為復興漢室拋頭顱、灑熱血,但也絕不會親手毀掉漢室。更何況,真相倘若公布出來,最欣慰的不是死去的董妃,而是殺害董妃的兇手。曹氏會借機進行打擊,讓漢室徹底完蛋。
那豈不是讓親者痛,仇者快?
趙彥看著劉協似笑非笑的雙眼,陡然意識到,天子并不是要發問,而是要點破自己之前一直未曾發覺的荒謬。這種行為,是何等的可悲兼可笑,一心要為董妃討個公道,到頭來卻發現,得益的卻是董妃最大的敵人。
剛才的滔天自信消失了,一瞬間,似乎身體內有什么東西“咔吧”一聲斷裂開來。趙彥的雙肩輕輕一晃,突然噴出一大口血,整個人委靡地軟下去。
劉協起身快步走過去,不顧前襟淋漓的鮮血,扶住他的肩膀:“趙議郎,死者長已矣,我們生者,還有許多事情要做。”
第十四章死寂
【1】
從溫縣讀書時起,劉協就一直抱持著一個信念:人生于天地之間,須有好生之德,不以萬物為芻狗。所以他不肯射哺乳之鹿、不肯阻歸巢之雁,對許都那些為他無辜犧牲的人感到痛心和憤怒,甚至當曹丕受到傷害時,他第一時間選擇了出手相救——在古代圣賢眼中,這種品格被稱為仁德。
為此,司馬懿罵他迂腐,伏壽諷刺他幼稚,甚至連老頭子張宇都斷言他太過善良,不是好事。但楊修也曾經說過:“我們需要的,不是一個仁德或者冷酷的皇帝,而是一個堅定不移的領導者,他的意志必須硬逾金鐵,貫徹到底。”
在劉協看來,“仁德”就該是自己要堅持的意志。他在許都待的時間雖不長,卻經歷了太多的事情,在不斷沖突中,信念逐漸成長,逐漸成熟,就像一件粗礪的銅器被打磨得锃光瓦亮,變成一樽精致的祭器。
仁德之術,不是一味慈綏。仁德可以殺人,可以奪政,可以鉤心斗角爾虞我詐,惟得是外圓內方,方為正道。劉協在大好形勢之下放棄了誅殺趙彥,而是先說破他的心事,再點醒他的執迷,溫言予以撫慰,令彼事敗而心無怨,未遂而人不悔——這正是劉協的堂堂陽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