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丕臉色“刷”地變了,心想不會是以前死在這里的囚犯鬼魂吧?他不由得把身體靠在墻角,瞪大了眼睛,開始念誦驅魔的咒語——那是他從一個術士那里學來的。
“不要吵,煩死了。”聲音再度響起。曹丕這次聽清楚了,這是來自于隔壁的一間牢房。他蹲下身子,扯開草席,看到在臟污的墻角處有一個拳頭大小的洞口,聲音就是從這里傳過來的。他把頭探到洞口,冷不防看到對面一個碩大的白眼珠子在轉,曹丕嚇得“啊呀”一聲,朝后躲去。
“原來是個毛頭小子,無趣!”
聲音意興闌珊,眼珠子旋了幾圈,從洞口離開。曹丕這才知道,隔壁的是個活人——不過這人的眼睛可是夠大的,快趕上牛眼了。曹丕定下心神,憤憤道:“君子貴慎獨,講究的是非禮勿視。你逾墻窺隙,已是無禮之舉,反來怨我?”
他這一句話里,帶了《論語》、《大學》、《孟子》中的三個典故。隔壁的聲音“咦”了一聲,頗為驚訝:“小小年紀,談吐倒也不凡,你是誰家的子弟?”
讀過這些經籍并熟用其中典故的孩子,一定是有家境的人。曹丕答道:“我是弘農劉家的書童,這次是陪主人赴鄴游學而來,只因舉止不慎,被關了起來。”聲音沉默片刻,復又響起:“弘農劉家啊……家教果然不錯,小小書童,說話都這么有雅識。也罷!總比那些獄吏強點。長夜漫漫,咱們勉強來聊聊吧。”
曹丕一愣,心想這人倒是個自來熟,剛才還嫌聒噪,如今居然主動要求聊天。
“聊什么?”他謹慎地問道。
“諸子百家、詩經楚辭、三墳五典……無論什么,老夫都可以遷就你的水平,隨便教誨一下。”聲音傲氣十足。
曹丕頓時無語,他還是第一次見這么急不可耐要教誨別人的人。他左右無事,又不愿睡覺,于是開口道:“那就……談談文章吧。”文章無關時政,不用擔心有暴露身份之虞,最是安全。那人猛地一拍墻壁,撲簌簌震下無數灰塵:“好!咱們就來說說這文章之事!”
曹丕面對墻壁,席地而坐。牛眼透過孔隙,看到童子坐得很端正,頗有講學聆聽的儀態,很是滿意,便開口徐徐講了起來。
這人的聲音老成,帶著一股威嚴之氣,一聽便知是常居高位者,只是不知為何困居囚囹。他自己沒提身份,曹丕也就不問,只談歷代文章。慢慢地,曹丕聽出來了。這人一定是個孔融似的名士,滿腹經綸鋒芒畢露,一日不說便渾身難受。偏偏這監獄里都是目不識丁之輩,他一腔議論無處宣泄,憋悶非常,正巧碰到曹丕這種懂行的聽眾,自然是如獲至寶,要一吐為快。
這個人的學問相當大,說起話來引經據典,滔滔不絕。曹丕本只是打算打發時間,卻沒想到他的言談確有精妙之處,不知不覺被吸引,聽得津津有味。曹丕家學不錯,自己一向也頗為自負,所以聽到這人的議論,頓時感覺到一扇大門被緩緩推開,引著他登堂入室,一窺文章秘奧。而曹丕偶爾的幾句反問或駁論,讓那人的談興更濃。
曹丕自從踏足官渡以來,無時不刻不惦念著手刃噩夢,一心一念懷著仇恨苦練劍法,又要掩飾自己身份,不得有片刻松懈。時間一久,精神疲憊不堪。一直到今日,他才給自己找到一個理由,平心跪坐,拋開雜念,安靜地聽一個不知名的老者說些單純的東西。這時候,曹丕才驚訝地發現,自己內心深處綻放開來的,居然是一顆文人之心。原來,他渴望這樣一場無拘無束的談天,已經很久了。
“這一夜,就讓我歇歇吧。”曹丕閉上眼睛,壓抑住戾氣與殺伐之氣,像一個太平盛世的普通學子一般,沐浴著春風,心無旁騖地聆聽著老師的講說。于是,這一老一少你來我往,交相論辯,渾然忘記外界的險惡,隔著一個極其骯臟的孔隙,說起最清雅的話題來。
“總而言之,童子,文章乃是經國之大業,盛事不朽。咱們的壽數都有盡頭,身死之日,一身富貴也就煙消云散。而文章卻是萬古長存,無窮無盡!我說完了。”
這人說完這一句,長長嘆息了一聲,手掌拍打著膝蓋,似是感慨萬分。曹丕抬頭一看,窗外蒙蒙微亮,這才驚覺兩人竟談了整整一夜。他慢慢挪動已經麻木的雙腿,反復琢磨老者最后的話語,心情異常平靜。這一次對談結束了,他既無遺憾,也無不舍。
聲音道:“天已大亮,一會兒就會有人來贖小友你出去了吧?”
曹丕道:“正是。”
孔隙里的牛眼一閃而過,聲音道:“你這孩子,見識與悟性都不錯,若非屈就書童,也是個可造之材,可惜,可惜。”曹丕站起身來,恭恭敬敬面墻而拜:“老先生金玉之言,受益良多,可比我……呃,我主人家的教書先生強多了。”
“哼,昨夜與你所談,都是老夫這幾年來殫精竭慮的奧義,豈是尋常腐儒可比!”那聲音傲然道,旋即又低沉下來,“昨夜之言,我已有了一個題目,名曰《典論》。可惜監牢里無有紙筆,不能寫下來,估計是沒機會傳世了——想不到這《典論》唯一的一個聽者,居然是個小書童,嘿嘿,真是造化弄人。”
曹丕踏前一步,大聲道:“先生所言,我已盡記在心。等我稟明了主人,抄錄下來,為先生刊行,刻在石碑之上,必可大行于世。”
孔隙里的眼睛消失了,一個疲憊的聲音傳過來:“呵呵,你有這心思,我很欣慰。不過等你出去以后,趕緊告訴你家主人,找個理由離開鄴城吧,不要橫死在此處。”
“為何?曹軍不是遠在官渡么?”曹丕大驚。
對方沉默片刻,緩緩道:“審正南這個人,對各地宗族覬覦之心已久。他把你們召來鄴城,絕無好意。若不及早脫身,必致大禍。”
聽到這話,曹丕脊背為之一涼,不由得退后數步。審配對非冀州的世族子弟懷有偏見,這誰都知道,可他居然打算對這些人下黑手,這卻超出了曹丕的意料。他皺著眉頭,輕輕咬住嘴唇,突然意識到,這老人對審配的心思似乎了若指掌,一定和鄴城高層有千絲萬縷的關系。
曹丕心念一動,開口問道:“我家主人是許攸先生的舊識,有他在鄴城庇護,應該沒什么事吧?”
聲音發出一聲嗤笑:“許子遠?他算得上什么名士,趨炎附勢之徒,天性涼薄之輩。你那主人,可謂是有眼無珠!”
“……聽您這么一說,確實如此!自從進了鄴城以后,我們就一直找不到他。”曹丕巧妙地引導著問題。
聲音道:“哦,這不奇怪。他之前惹惱了袁公,被罰在家緊閉。除非有袁公的憑信,誰也不得靠近……嘿嘿,待遇倒是比老夫強多了。”
說到這里,曹丕忽然聽到外面鐵鎖嘩啦作響,有獄吏喊道:“魏文,有人來贖你了!”曹丕整了整衣襟,對著孔隙深深鞠了一躬:“先生昨夜教誨,在下銘記于心。未敢請教先生姓名。不然他日若有機會將《典論》發揚光大,恐怕有師出無名之憾。”
“哈哈哈,師出無名,你這童子倒是會歪解。”聲音爽朗地笑了起來,“老夫姓田,叫田豐。”
曹丕告別田豐,被獄卒帶出監牢,卸下鐐銬。獄卒一推他肩膀:“走吧。”此時外頭陽光耀眼,曹丕手搭涼棚四下望去,沒看到劉平或者任紅昌,卻看到幾個形跡可疑的布袍男子不懷好意地靠近。曹丕連忙回頭,獄卒“咣當”一聲剛好把門關上,斷去了他的退路。
曹丕臉色一沉,知道自己有大麻煩了。這種事他曾聽人說過,叫做“逋遺”,是一種漢代陋習。監牢里的獄卒會專門盯著那些輕犯,一旦發現他們能用錢贖罪,則說明這犯人家中有油水可榨。獄卒會在頭天晚上收了贖買錢,次日故意把囚犯提早放出來,外頭聯絡好幾個潑皮,把犯人強行擄走,再向他家人勒索一道。這種做法風險極小,獲利卻大,在桓、靈時代曾經頗為盛行。
曹丕沒想到,在鄴城這個地方,居然還保留著如此陋習。此時天色剛蒙蒙亮,監獄又地處偏僻,來往行人不多,正是綁人的最好時機。這幾個潑皮散成一片扇形,朝著曹丕圍過來,嘴角都帶著貪婪的獰笑。曹丕停下腳步,昨天晚上被文章壓抑下去的戾氣呼啦一聲又翻涌上來,他像是一只受傷的小獸,朝著獵人發出沉沉的低吼。
他環顧左右,緩步走到一片低矮的屋檐之下。一個潑皮對這么個半大孩子沒什么警惕,咧著嘴伸出手去抓他的脖頸。曹丕猛然跳起來,雙手奮力一扒,把那屋檐上的瓦片噼里啪啦地落下來。潑皮猝不及防,高抬起手來去遮擋,曹丕趁機用腳猛踢他的下襠,潑皮慘呼一聲,捂著褲襠倒在地上。
曹丕趁機邁過潑皮佝僂的身體,撒腿就跑。其他幾個潑皮見勢不妙,發一聲喊,一起追去。這些人身高腿長,比起曹丕來速度快多了,很快就追趕上去,嘴里還罵罵咧咧,說要打折這娃娃的狗腿。
包圍圈越來越小,曹丕眼見要被挾住,他猝然就地一滾,俯身從地上撿起一根粗大的樹枝,手做劍指,朝為首一人刺去。他現在的劍法,已有了王氏快劍五成火候,這一下子就刺中了那人的腿窩,那人咕咚一聲倒在地上,大聲呻吟。
這些潑皮倒也悍勇,見到同伴倒地,不退反進,紛紛從腰間抽出大棒或木刀,朝著曹丕沒鼻子帶臉狠狠砸去。曹丕抵擋不住,只得轉身繼續奔逃。鄴城對他來說是一個迷宮,他不辨方向,只得憑著直覺在小巷里七轉八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