胖子眉頭一立,沒再說什么,拽著趙彥往外走。兩人走過滿寵身旁的時候,胖子忽又停下腳步,對滿寵正色道:“你們許都衛(wèi)一心奉曹公,這我是知道的。可凡事須有度,你們一直私下里動用肉刑,連楊彪楊太尉都差點沒逃過,我早晚會稟明曹公,廢止這荒唐東西?!?
說完胖子大袖一拂,轉(zhuǎn)身離去。他們兩個走了以后,滿寵略有不安地問郭嘉:“祭酒大人,就這么放他走了?”
郭嘉拿起案前的酒杯:“該知道的都知道了,趙彥知道的不比咱們多。勉強把他留下來,陳群那個討厭鬼又會啰嗦——那小子一臉正氣,又長得胖,兩件事都夠讓人討厭的。”
那個胖子名叫陳群,和郭嘉一樣皆是潁川士人,可兩個人似乎天生就不對付。陳群看不慣郭嘉的放蕩,郭嘉也瞧不上陳群的古板,凡是兩人同時出現(xiàn)的地方,必有一場爭吵,是司空幕府里蔚為壯觀的一道風(fēng)景。對此連曹公都無可奈何,只得盡量不讓兩人見面。
郭嘉變換一下姿勢,摸了摸光滑的下巴:“不過有件事我很感興趣,為何陳群會半夜跑來許都衛(wèi)為趙彥出頭呢?”
“孔融和陳群的父親陳紀(jì)是好朋友,趙彥又是孔融提攜,兩個人素日關(guān)系良好?!睗M寵回答,他的腦子里儲存著許都大部分官員的案卷。
“陳群畢竟是司空府的人。趙彥既然想去皇城勘察,必不會告訴那個老古板??墒顷惾哼@么快就知道趙彥被許都衛(wèi)捉了,看來在趙彥身后,肯定還有什么人跟著,給陳群通風(fēng)報信?!?
“您是說孔融?”
“那可不好說。”郭嘉用指頭敲了敲太陽穴,懶散地伸了個懶腰,“先不說了,趙彥只是消夜的小食,真正的大菜,今天晚上還沒端上來呢?!?
他和滿寵同時望向黑暗中的某一個方向,那邊的事,才是今夜的重頭戲。
陳群把趙彥拽出許都衛(wèi),上了一輛單轅馬車。趙彥看到馬車前頭懸掛的杏黃色垂穗,認(rèn)出這是司空府西曹掾的公用輿乘,不由得大為驚訝。陳群是個一板一眼的人,公器私用這種事,一向是他最反感的。今天怎么動用了公車來撈他?
“上車?!标惾簺]好氣地喝道。趙彥像是個做錯事的孩子,縮縮脖子,攀到車上。陳群也上了車,命令車夫揚鞭。馬蹄有節(jié)奏地踏在青石路面上,車輪發(fā)出“轔轔”的聲音。
“彥威,你跟我說實話,你大半夜跑去皇城廢墟,到底是做什么?”陳群神情嚴(yán)肅地問。剛才郭嘉說事關(guān)曹公安危,他相信那個浪蕩子在這種事情上不會胡說。
“呃……”趙彥抓了抓頭,“我是去吊祭一個人。”
陳群狐疑地轉(zhuǎn)過頭來,用目光詢問。趙彥把身子往車靠背重重一靠,幽幽道:“若是你說出去,只怕又是一場風(fēng)波?!?
“這要看你說的是誰?!?
“董妃。”趙彥閉上眼睛。
陳群一時無語。他知道趙彥和董妃是青梅竹馬,還差點訂親,可實在沒料到這個年輕人長情愚癡到了這地步。
“叛臣之女,天子之妃,彥威啊彥威,你沾上她哪一個身份,都是萬劫不復(fù)。”陳群搖著頭責(zé)備道。趙彥不甘心地爭辯道:“在我心里,她是董少君,不是旁的什么人。如今她已離世,我只是想憑吊故人而已。”
“幼稚!”陳群毫不客氣地批評,“你好歹也是議郎,做事過過腦子?,F(xiàn)在多少人在找董家的短處,你倒往上去撞。郭嘉若真要整你,一百個你都死了!”
“這次真是多謝長文兄你了……”
“若非有人通風(fēng)報信,我早就睡下了,誰會想到你大半夜地發(fā)瘋?!?
“嗯?是誰?”趙彥有些驚訝。他這次潛入皇城,純屬興致所致,沒跟其他人商量。這夜色如墨,若非有心跟蹤,誰能想到自己會跑去皇城。
陳群也露出微微不解的神色:“不知道。我本已脫襪上榻,忽然聽到外頭窗蓬響動。仆役去查看,看到窗蓬之下丟著一片竹簡,上面寫著幾個字:‘彥為許都衛(wèi)所獲。’”
然后他從懷里掏出竹簡,遞給趙彥。趙彥在黑暗中瞇著眼睛端詳了一陣,認(rèn)不出筆跡是出自誰手。趙彥把竹簡遞還給陳群,表示自己沒見過。陳群接過去,肥厚的手指在竹簡表面摩挲一番,沉聲道:“也不急于這一時,等一下彥威你可以慢慢回想?!?
趙彥望著隨著馬車奔馳而晃動的杏黃垂穗,突然之間省悟為何陳群要派公車來迎接自己。
這不是解救,而是拘禁!
陳群乘坐這輛公車之時,代表的不再是趙彥的好友,而是司空府西曹掾的官員。西曹掾主府吏署用,曹公又將其職權(quán)擴大,兼有對兩千石以下官員審查之權(quán),例同東曹。議郎秩比六百石,被他們召來問訊,不算越權(quán)。
也就是說,陳群這次夜闖許都衛(wèi),不光是為了摯友之誼,還是出于公心。
“趙議郎,一會兒我將以西曹掾?qū)俚纳矸輰δ氵M行質(zhì)詢?!标惾簢?yán)肅地對好朋友說,同時把自己的符佩展示給他看。趙彥諒解地摸了摸鼻子:“不愧是長文你的風(fēng)格啊。你要問的,也是我私入皇城之罪么?”
“不,那是許都衛(wèi)的責(zé)任。我想問你的,是另外一件事。你既然說是私入宮禁,無人知曉,那么為何會有人夜半通報,卻又不肯露面?這其中關(guān)節(jié),我懷疑是有什么圖謀?!?
說到這里,陳群又補充了一句:“彥威你放心好了,我不會徇私,但我可以保證你會得到公正的待遇——至少比落在郭嘉、滿寵那些人手里好?!?
趙彥這才知道,陳群接到那竹簡以后,原本第一時間要趕往許都衛(wèi)去撈人。但他轉(zhuǎn)念一想,認(rèn)為竹簡來歷不明,其中動機頗可深究,于是特意繞去西曹掾,調(diào)來了一輛馬車,這才匆匆趕去。
私誼固然重要,但身為西曹掾?qū)伲瑢τ诠賳T背后的疑點,絕不會輕易忽略。
趙彥下意識地捏了捏前襟,這里藏著一件東西,是他趕在被許都衛(wèi)抓捕之前在禁宮廢墟里找到的,他還沒來得及搞清楚這東西的意義。但直覺告訴他,他距離真相又邁近了一步。
“只要這個東西還在就好,這是我唯一的線索……少君,你可千萬要保佑我呀?!?
鄧展繼續(xù)在原野上馳騁著。
他懷里的畫像,其實不止一卷,而是五卷。
臨出發(fā)之前,郭嘉叮囑過他,不要過早地泄露目的,先跟一些司馬家的下人接觸,再找司馬家族人攀談。
于是鄧展先找到了司馬家的一位車夫、一位織工、一位蒼頭和溫縣塢堡的一個小頭目。在他們那里,鄧展拿到了四幅楊平的畫像,然后才敲開了司馬家的大門,向他們通報楊平的死訊并索要畫像。
當(dāng)這些工作完成之后,鄧展謝絕了挽留,稍做停留,便匆匆趕回許都。因為這五幅畫像放在一起,呈現(xiàn)出一個疑點,一個必須盡快讓郭祭酒和荀令君知道的疑點。
腳下的路越發(fā)平坦寬闊,雪地上的蹄印、車轍印也多了起來。在沉沉夜幕下,視野不是很清晰,鄧展只能根據(jù)周圍模糊的自然環(huán)境判斷,自己已經(jīng)接近許都了。也許只消再有一個時辰,就能看到許都城頭那一直燃燒著的樓火。
就在這時,鄧展身為軍人的本能突然警覺起來,提醒他有一縷不易覺察的殺意從附近的某一處飄出??墒撬灰贡疾?,身體已經(jīng)極其疲憊,肌肉與感官沒有在第一時間做出反應(yīng)。突然一聲弓弦振動,一支羽箭刺破黑暗,牢牢釘在了鄧展坐騎的脖子上。
坐騎哀鳴一聲,當(dāng)即倒在地上。鄧展及時偏身一躍,整個人撲倒在雪地里,這才不至于被馬匹沉重的身軀壓住。
對手沒有射偏,而是在追求最穩(wěn)妥的刺殺手段。馬匹體形較大,在黑暗中比人體更易狙殺。只要坐騎一死,鄧展便喪失了機動性,任人魚肉。鄧展在落地的一瞬間就意識到,那個殺手是個心思縝密、無比冷靜的敵人。
鄧展畢竟是行伍出身,他落地之后沒作停留,飛快地連續(xù)橫滾,滾到一棵粗大的枯樹旁,身體屈伏,單腿半跪在地上。這樣既可以有效地降低中箭面積,又能把身體保持在隨時反擊的舒展?fàn)顟B(tài)。他的判斷十分準(zhǔn)確,這里是大道,方圓百十丈內(nèi)都是開闊的野地,只有這棵大樹作為路標(biāo)而孤獨地矗立著,成為他遮蔽的唯一選擇。
對手并未繼續(xù)射箭,黑暗中一片安靜。這里的夜色并不濃郁,雙眼只要適應(yīng)黑暗,能勉強看到周圍十幾步的動靜。鄧展知道自己的命暫時保住了,但他相信那個弓手的夜視比自己要遠,只要自己一動,就會被毫不留情地射穿。
夜里的空氣冰冷無比。鄧展極力屏息寧氣,強忍著來自背部的強烈疼痛。他摸了摸腰間的黃楊木柄匕首,以輕微的動作拔出皮鞘,插到地上——他從溫縣走得太急了,這是他手里唯一的武器。
“嗖嗖”又是兩箭射過來,分別扎在了距離大樹左右三步之遙的草地上。這是弓手的警告,告訴鄧展他已經(jīng)掌控了藏身之所,不要再癡心妄想逃走。鄧展瞥了一眼箭桿的長度與箭羽,推斷出這應(yīng)該是由一把短路弓射出。
這種弓多為竹質(zhì),弓身短,箭桿較漢軍標(biāo)制要短,箭羽多為立羽,攜帶比較方便,但射程和威力都比路弓或者虎賁弓要弱。漢家軍隊很少用到,反而很受黃巾賊、山匪與各地大族部曲的青睞。如果是有預(yù)謀的狙殺,應(yīng)該選擇重型的虎賁弓或者強弓——那個弓手居然用短路弓,說明他也是長途跋涉,匆匆趕到,并不比鄧展提前多久,所以才會攜帶相對輕便的弓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