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紹軍大概不知道這是什么東西,也沒興趣知道,這才讓孫禮回收過來,算是完成了鄧展他最后的使命。
“鄧展的尸體呢?”
“沒有尸體,只有這五張畫像。”孫禮回答。
奇怪,袁軍應該沒有掩埋尸體的余裕,他們干嗎要帶走鄧展?郭嘉縱然智計通天,也想不出其中原因。他不是個愛鉆牛角尖的人,對于這種無法判斷的疑惑,想不通就很快放棄了,轉而去看那畫像。
郭嘉首先注意到,每一張的人像發髻偏右的地方,都有一個小小的墨勾,不仔細看不出。這墨勾看似閑筆偶落,實則是郭嘉與鄧展約定的暗記。如此一來,倘若有心人想偷換,便一目了然。
確定了畫師真偽以后,郭嘉才去看那畫像。這五張紙皆是掩埋在雪中,已被雪水濡濕,墨跡洇開。其中三張畫像的人臉很相似,其他兩張的人臉輪廓與前三張略有不同。這是可以理解的,畢竟畫師是根據別人描述而繪,描述有詳有略,因此執筆重現必有偏差。
郭嘉端詳良久,覺得這人眉眼之間似曾相識,可印象又虛無縹緲,一旦試圖想得再清晰些,印象便倏然消散。
難道楊平苦心孤詣要掩蓋的真相,僅此而已?難道鄧展連夜趕回許都的動機,也僅此而已?在畫像上,郭嘉看不出什么問題,但沒有問題,才是最大的問題。
郭嘉把紙疊好揣起來,決定把這件事先擱置,他不想因為這個意外打亂正事。
這時一陣寒風吹過,在場的人都不由自主地把身上的衣服裹緊。孫禮有些焦慮地望向郭嘉,他們出發時就耽擱很久了,如果在這個地方多做停留,只怕那些袁軍早跑得沒蹤影了。
“奉孝,你大半夜的把老夫叫出城來,到底是為了什么?”郭嘉身旁的老人忽然問道,語氣里有淡淡的不滿。
郭嘉擺出無奈的表情:“您也看到了,我這不也是才撿到嘛,順便問問而已。咱們的正經事,還是車騎將軍。他與你我關系都不淺,國家勛貴,不可任由落入賊手。”說完他手指頭往遠處的黑暗勾了一勾。在他們視線所不能及的遠方,淳于瓊的騎兵正風馳電掣地奔跑著。
他話是這么說,卻一點也不著急。老人佝僂在馬車上,也把視線投入到那片黑暗中:“河北騎兵這么快的腳程,你拖著我一個老朽,怎么追?”
“您追不上,可是徐福追得上嘛。”郭嘉爽朗地笑起來,笑到后來又連連咳嗽了數聲。老人神色先是一凝,旋即又舒展開來:“郭祭酒你這回漏夜追擊,果然是狩人之意不在狐。”
“不把您請出城,他怎么會出來呢?”郭嘉拍拍車轅,示意輕車可以繼續前進了,然后側過頭來,細心地把老人膝前的毯子往上掖了掖:“楊家在平亂之中居功闕偉,曹公開心得很。這次袁紹劫囚,茲事體大,自然也得借重您的力量,方顯朝廷之團結嘛。”
你肯借出力量去追董承,顯示的是朝廷團結。言外之意,你若是不肯,自然就是跟朝廷不團結了。跟朝廷不是一條心,就是跟曹公作對。跟曹公作對,那么這次董承被劫之事,一定也脫不了干系。
老人幾乎在一瞬間就聽懂了郭嘉的言外之意。這是自己兒子冒進之后,郭嘉所做出的反擊。郭嘉把老人大半夜硬拽出城來,就是想施加壓力,把徐福握在手里——他連等到天亮都不肯。看來這一次,徐福很難繼續待在許都了。
更令老人驚佩的是,他相信這次郭嘉故意放走董承,一定還有更深遠的用意,剝奪楊家的武力,不過是順手而為罷了。他對身旁這個年輕人的手段,從來沒有低估過。
“郭祭酒打算如何借重?”楊彪問道。目前來看,郭嘉只是打算借徐福敲打一下楊修,沒有繼續追究的意思。為了漢室和劉協的安危,楊彪只能選擇壯士斷腕。
聽到楊彪的回答,郭嘉得意地拍了拍手掌,仿佛剛剛寫就一篇華麗的大賦。
“我要他變成我在官渡的一把刀。”
【2】
郭嘉和楊彪達成協議的同時,在距離他們大約數里之外的樹林里,司馬朗滿頭大汗地攙扶著一個人,在雪地里一腳深一腳淺地前進著。
司馬朗攙扶的那人神智清醒,就是臉色不大好。他的腿上被一把匕首深深插入,肉外只留刀柄,這種傷勢不敢輕拔,只得用布條草草扎起,布條已經被鮮血浸染了大半。
“仲達,你撐得住么?”司馬朗關切地問道。
司馬懿咬緊牙關,強忍著大腿傳來的劇痛:“放心,死不了。”他的表情因疼痛而有些扭曲,雙目更顯出幾分狠戾,就像是一頭負傷的雪原孤狼。在剛才的狙擊戰中,司馬懿不惜暴露自己的位置來吸引鄧展注意力,成功地讓司馬朗發箭得手,但鄧展最后的反擊也刺中了司馬懿的腿部。
司馬朗焦慮地看了眼司馬懿腿上的傷口,感嘆道:“那家伙不虧是虎豹騎的精銳,臨死前還要反咬一口。”
“他生死與否,可還不知道呢。”司馬懿搖搖頭,吸著涼氣挪動另外一只完好的腳。
雖然司馬朗成功地射中了鄧展,可在他們走過去確認生死之前,突然半路殺出一隊古怪的馬隊。司馬兄弟勢單力薄,只能先退隱到遠處。可他們沒想到的是,馬隊的首領居然把鄧展也帶走了。
“肯定沒問題,都穿胸了,鄧展一定是死了。”司馬朗滿懷自信,“不過你說,那些帶走鄧展的是什么人?曹軍么?”
“不像。如果是曹軍的巡邏隊,應該第一時間下馬四處搜索兇手才是。他們鬼鬼祟祟,根本無心停留,像有什么急事。八成和咱們一樣,沒安好心。不過咱們也得趕緊離開,說不定一會兒曹軍大隊人馬就追上來了。”
司馬懿雖然負傷,頭腦卻很清楚。司馬朗擦了擦額頭的汗水,憨厚地笑了笑,隨即又變得憂心忡忡:“果然和父親說的一樣,這許都云波詭詐,處處透著居心叵測——哎,看來楊平惹出了不小的麻煩啊。”
聽到這個名字,司馬懿從鼻子里發出一聲冷哼:“哼,那個自以為仁德的蠢材,惹出來亂子,還要咱們來給他擦屁股。”說完腳下一個踉蹌,差點摔倒。司馬朗連忙緊拽住弟弟的胳膊,用力托起,好讓他的傷腿離開地面,嘴里低聲嘟囔著:“明明拽著我連夜追擊的人是你……”
“我是怕他連累了咱們司馬家!”
司馬懿大聲反駁,一不留神腳下又一滑,疼得倒抽涼氣。
前一天,鄧展登門拜訪司馬家,說楊氏父子在半路被盜匪劫掠,楊俊臂斷,楊平身死,需要畫像來辨認尸首。聽到這個消息,司馬家的人都非常吃驚,無不傷心流涕。唯獨司馬懿覺出味道不對,他出去打聽了一圈,發現鄧展在登門前,已經偷偷接觸了司馬府和溫縣的幾個下人,繪出了數張畫像。
司馬懿找到還在為楊平之死哭泣的司馬朗,說出自己的疑惑。司馬懿認為,如果只是普通劫殺,不會出動虎豹騎的軍人來溫縣報信,更不會在拜訪司馬家之前偷偷摸摸地不告而查。何況這個人連楊俊的親筆信都沒帶一份,事有反常必為妖。
雖然司馬懿不清楚許都到底發生了什么,但他判斷,楊平一定還沒有死,只是出于某種苦衷改換了身份。
那五張畫像里,有四張都是楊平的真實相貌,只有第五張出自司馬懿的有意誤導,和楊平一點都不像。鄧展一定也發現了這其中的異狀,所以才決定連夜返回。一旦他把這些畫像帶回去,稍做對比,楊平和司馬家都會陷入大麻煩。
于是他們兄弟倆備弓帶箭,在鄧展離開溫縣后也尾隨而出,利用熟悉地理的優勢抄小路拼命追趕,總算是在鄧展進入許都前截住了他。
那支馬隊離開的時候帶走了鄧展,卻對散落在地上的畫像毫無興趣,司馬兄弟趁機把它們搜羅在手。司馬朗本想把它們付之一炬,卻被司馬懿攔住了。司馬懿說燒掉是沒用的,如果曹氏沒有拿到畫像,還會繼續派人來溫縣調查,直到查明白為止。為了徹底消除曹氏的疑心,必須讓他們撿到這五張畫像,并相信它們沒有問題。
這件工作不比狙殺鄧展更容易。司馬兄弟出發得太匆忙,沒有帶筆墨,無法涂抹——就算有筆墨,司馬懿也不敢篡改,這種東西,肯定會隱藏著外人不知的暗號,擅自改動只會徒增懷疑。
但最后司馬懿還是忍著傷痛想出了辦法,然后他們把五張紙半埋在雪里,這才離開。
“許都的人不會發現什么破綻吧?那邊能人可不少。”司馬朗有些擔心地嘮叨了一句。他們此時已經快接近拴馬的樹林,只要到了那里,就有燒酒和食物可以補充體力。司馬懿的臉色已經凍得煞青,腳步虛浮,體力支撐不了多久了。司馬朗只能一直跟他說話,讓他保持清醒。
聽到哥哥質疑,司馬懿掙扎著抬起頭來:“絕不會,這可是我做的手腳。義和的相貌,絕無法從這五張圖里看出來。”
“仲達,你何以那么篤定義和沒死……”
聽到這個問題,司馬懿搖了搖頭:“我不確定。也許那家伙已經死了,也許沒死。如果他沒死,咱們這一趟苦差事算是有所值;如果他已經死了——”年輕人的脖子像狼一樣迅捷地轉向許都方向,“我會讓整個曹家給他陪葬。”
說完他一頭栽倒在地,暈了過去。
淳于瓊把沾在胡須上的露水捋掉,摸了摸自己的大鼻子,順手把鐵盔從頭上摘下來,摜到草地上。這是曹軍鐵匠打造的,比袁軍的手藝差太多了,盔邊的毛刺都未加打磨,把他的額角磨出淺淺的血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