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和一走進梅林就聽到了動靜,心下一急,也不敢貿然使用輕功和內力,快步穿過梅林。
她的內傷雖然嚴重,但並不是很棘手的事,反倒是子桑……九叔過來喚醒她的時候一丁點也沒有提到子桑的傷和毒,只是一貫沉著的臉上更加嚴肅。
九叔將手中的東西遞給她,“小和,去梅園,把這個給你師傅。”
當時曲和剛醒過來,還是渾渾噩噩的狀態,這一低下頭去,看到一柄長劍的黑色劍鞘。
鬼醫傳人也不多說,將劍塞到她手中,“有人上門挑釁,你師傅心高氣傲,我擔心他會吃虧,把劍給你師傅送去。”說著轉身就往外走,“子桑那裡離不開人,九叔不能親自去。送完劍你就回來,不許插手,聽到沒有?”
這柄劍……師傅塵封了十餘年的配劍?
曲和回過神,吸了口氣,雪山清冷的空氣灌進身體裡,驀地冷靜下來。
曲和知道自己師傅武功很高,但並不知道高到什麼程度。此時看到他以一敵三,空手迎戰三把彎刀,那三個老者又是經驗老道眼裡毒辣的人物,心中也是驀地揪緊。
“師傅——!”
曲和找準時機,一把將長劍扔了過去。
那三個老者身法比起琴女只快不慢,跟白衣人比起來都差不多,但竟然壓制不住一個赤手空拳的後生晚輩!心中又驚又怒,又見有人給他送來了兵器,頓時使出渾身解數,兩人纏住白衣人,一人揮刀劈向飛來的劍。
眼見白衣人被纏住,曲和心急想要幫忙,右手彎刀脫手,一記黑色的影子劃了過去。
白衣人沒想到小徒弟這個時候不好好養傷跑出來了,還在外人面前使了隱刀刀法,高聲喝了一聲:“小和回去!”
但是站在一旁的觀望的琴女已經看到她了。
墨綠色衣袂晃動,弧度彎巧的鬼琴刀無聲無息地劈了過來。
曲和側身避開,擡手以左手彎刀相迎。“嗆——!”
“哼——!”
“咳——!”
兩刀相擊,琴女悶哼一聲,曲和低咳一下,兩個女子都被對方的力道驚到,各自退開。但曲和畢竟有傷在身,這一擊之下,喉頭涌上一陣腥甜,腳下踉蹌差點沒站穩。
琴女輕輕喟嘆一聲,一雙眼在雪山月色裡意味莫名,“雙刀……想不到五十年後隱刀後人還有這樣的成就,竟能使雙刀了。”女子臉上紅色圖紋越發鮮豔,額上彎月紅得幾欲滴血,竟像是要脫面而出。盈盈笑意,妖豔得詭異。
“本來還只是對刀法有興趣的,這樣一來,本尊倒不得不趁早殺了你呢,留著遲早是個禍害。呵,你受傷了——真是天助我也!”
說著,鬼琴刀銀芒鬼魅,毒蛇般纏了上來。站在她身後沒死的幾個人也圍了上來。
曲和勉強應對著,一邊退進梅林去,想要藉助梅林的陣法擋一擋。然而,梅林陣法的作用最多是蠱惑人心以至於迷失方向,對於近距離的追殺其實沒有多大的阻礙。
琴女脣角勾著冷笑,嗓音沙啞且魅惑,“你躲得了多久呢!”
曲和左手的彎刀被逼得脫手,“哆”一聲釘在地上的巖石之上,她來不及取回,往後彎腰避開琴女的鬼琴刀,身後一株梅樹應聲而斷。
琴女下手狠戾,反手一刀衝著半跪在地上的女子脖頸劃去,額上紅月熾烈。
曲和擡手接住召回的另一把彎刀,擡手一擋;沒想到氣力不足,彎刀擋不住琴女的刀勢,跟著脫手飛出去“咔嚓”斬斷了梅樹,沒入了雪地中。
鬼琴刀氣勢不減就到眼前,銀色光芒凜冽,曲和一瞬間想起那片白桑花盛開的山林,火一般灼熱的鮮血和冰冷的雨水……死亡近在眼前,她的心底不可遏制地升起恐懼,身體竟然僵硬得無法動彈。
那個雌雄難辨的嗓音道:“天資卓絕的隱刀後人,再見了——”
“啾——!”
半空中突然傳來清亮的飛禽鳴叫,高亢的聲調響徹雪山,驚得風聲四起。
殘破的回憶被迫中斷,曲和猛地一個激靈,不知怎的歪身一倒,鬼琴彎刀蹭著她的下頜劃過,沒有觸到皮膚,卻劃出了一個淺淺的口子,蹭出一滴血珠。
空氣中有什麼凜冽而來,帶著肅殺之氣。
琴女臉色一變,顧不得力竭的隱刀後人,用盡全力躍身閃開。
一個黑色的劍鞘擦著她的衣角□□曲和腳邊的雪地,伴隨而來的強烈劍意激得大量的梅花飄散。
半晌,曲和才扶著那柄劍鞘慢慢起身倚靠在梅樹上,輕輕吐了口氣。
亭子那邊,白衣人一拿到長劍,三個墨綠衣袍的老者的臉色齊齊一變,即刻撤身後退。
白衣人並不攔著,輕飄飄跨了一步,剛好攔在琴女和他三人之間。這樣一來,他們顧忌著琴女的安危也不可能先走。果然,幾個人都不再動作。
白衣人手中握著蒼色長劍,遠遠看了狼狽的小徒弟一眼,那沉靜的眸子看得曲和渾身一僵。
慕容岐轉開視線,清俊的面龐幾乎凝成寒冰,冷聲道:
“爾等闖我含倉崖,毀我梅林,傷我弟子!鬼琴門——好,很好。”
諸人沉默片刻。鬼琴門護法長老權衡再三,保護琴女安危爲要,決定暫避其鋒芒,其中一人出聲道:“慕容岐,今日之事是我等行事莽撞——”
白衣人並不聽,蒼色長劍微微一轉,威脅之意不言而喻。
另一個墨綠衣袍老者立刻沉聲道:“慕容岐你想好了,你只有一個人,還得顧著受了傷的弟子!鬼琴門盤桓北域數百年,琴女在我門中身份貴重,地位尊崇,如若在這裡除了什麼事,鬼琴門上下千餘門衆絕不會放過你們!千里萬里,不死不休!”
白衣人面無表情,擡手起劍!
曲和從未見過師傅用劍,就是跟九叔過招,兩人用的都是樹枝木頭一類,九叔的武功跟他一樣沉穩大氣,師傅卻一直是懶懶的,並且時常比著比著就撂挑子不幹了,九叔也從不說什麼。
另外,她也從未見過那柄包裹在黑色劍鞘裡的蒼色柳劍出鞘。
曲和不是很懂劍,但顯而易見的是,子桑的息影劍跟師傅的比起來,果然殺意遠遠不足。子桑的劍像畫,師傅的劍像棋,畫是山水墨畫,勾勒間俱是風骨;棋卻是黑白圍棋,走子時哪能不廝殺。不過息影劍法傳自扶淵,原本就君子之風,與雲重本土的劍法大不相同。
依靠著梅樹的女子看了幾眼,紅梅雪地中的刀光劍影因爲蘊含了強烈的殺氣,看得人心口滯悶,只好連忙轉開視線,想著要不要把[十剎]取回來,但腦中昏昏沉沉,一時竟連挪步的力氣都沒有。
就這麼恍惚一會兒的空當,不遠處悠長的龍吟聲幽幽停住,曲和連忙擡眼看去,竟然只看到亭子頂上飄然站定的白衣人,三個墨綠衣袍的老者並那個嗓音奇異的女子都沒了蹤跡。
曲和有些愣,“師傅……?”
白衣人隨手甩了一下劍,輕飄飄落到她面前,面色冷冰冰:“能走麼?”
“啊——?”她試了一下,“呃,好像不行……”
白衣人似乎想要俯身拉她,卻突然僵住,語氣極差道:“爲師去喊白九來幫你看看。”
曲和愣了片刻,見他已經起身,連忙道:“師傅,師傅別去了,九叔說師哥那裡離不了人。”
“無妨。我去照看著於墨就好。”
“……師傅,那幾個人呢?”
白衣人轉臉看了她一眼,眼底莫名其妙,“殺了。”說完,白影一晃消失在紅梅花海中。
曲和好半天才反應過來,“都死了?——”瞪大眼睛看了亭子那邊一眼,卻被漫天花瓣和遍地樹影遮住了視線,什麼也看不到。
“在看什麼?小和,傷怎麼樣?”
沉穩的嗓音傳來,黑衣人已到身前。
曲和回過神來,乖乖伸出手腕讓他把脈,到底忍不住道:“九叔,師傅的劍法是不是很厲害?”
黑衣人靜心切脈,穩聲道:“嗯。”
“那幾個人……都死了?”
“你師傅柳劍出手,劍下不會留活口。”
曲和愣了一會兒,“我從不知道師傅劍法這樣厲害。”
“嗯。”
“那些人是鬼琴山脈來的?鬼琴門?我聽他們的意思,好像那個女子是琴女。”
“對。北域鬼琴山脈的鬼琴門,鬼王爲主,琴女爲尊。”
“那琴女地位很高了?師傅殺了她,會不會——”眼見黑衣人不以爲意地搖頭,便轉而問道:“他們衝著我來的?爲什麼呢?我記得當年的事情並沒有扯上鬼琴門。”
黑衣人放下她的腕子,著手處理幾處看上去較爲嚴重的外傷。
“隱刀刀法的創立本就是鬼琴門的心頭刺,因其與鬼琴刀法互相剋制,隱刀的存在是對鬼琴門的威脅。至於當年的事,小和,九叔不敢說鬼琴門是否插了手,只一點:今日以後,你要多加註意,刀法大成之前,最好不要往北邊去。”
曲和認真記下,沉默了一會兒,輕聲道:“九叔,當年之事,究竟……我該不該,嗯,報仇?”
黑衣人手上動作一頓,擡眸看著她:“小和,你怎麼會在想這個?”
女子垂眸挽著袖子方便他處理傷口,低低應了:“嗯。九叔,我只是越來越不明白,我娘何其無辜,她那樣美麗溫柔,卻換得屍首分離的下場……過去你和師傅總讓我忘記,我原本也以爲自己可以的。可是,九叔,我現在發現,不行。我做不到。”
黑衣人想了一會,“是因爲這次下山?”
年輕的女子眼中茫然,“我不知道……或許師傅是對的,我本不應該下山去……”
“擔心子桑?”
曲和點頭,“我害怕。九叔,我害怕師哥會……”
鬼醫傳人起身去取回[十剎],“小和,這件事我們稍後再談。九叔先帶你回去。”聲音十餘年如一日的沉穩,好似沒有什麼難得倒他的事。
曲和聽得安下心來,乖乖擡手挽住他脖子讓他抱起,“麻煩你了,九叔。”
黑衣人只輕輕看了她一眼,眼底是長輩對晚輩的包容和寵溺,依然十餘年如一日。
曲和餘光裡卻看到他下頜處細微不妥,細細看了,竟是一道傷,吃了一驚:“九叔,你的……下巴?”
黑衣人淡淡道:“無事。你師傅這是責怪我。”又道:“是九叔的錯,不該讓你帶傷出來。九叔沒想到來的鬼琴門的人,是衝著你來的。小和,抱歉。”
曲和哪裡當得起他的道歉,連忙搖頭道:“九叔也是擔心師傅。若沒有那把劍,師傅此番也是兇險。”
黑衣人只道:“到底是九叔疏忽了。”
曲和知他內疚,也不知要說些什麼,只好像小時候那樣將頭埋進他懷裡。過了一會兒沒忍住,又低聲喃喃:“師傅好厲害啊……”
鬼醫傳人聽了,驀地輕輕笑起來。向來不是愛笑的人,突然笑起來,光風霽月,朗日山河,只是無人得見。
曲和身上各處都難受,心中也不平靜,但這個懷抱熟悉安寧,梅林到閣樓這短短一段距離竟也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