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音未落,緊跟著就是粗糙的一聲,如裂帛般從厚實的大帳頂端曬進來一縷刺眼的陽光。
嫵媚的笑聲中,衣袂翩然,一身大紅錦袍身姿妖嬈的某人翩然而至。
明樂本是心生警惕,然則在聽到這個聲音的一瞬就跟著鬆一口氣。
烈日當頭,她只就下意識的擡手遮了下眼睛,等到眼前的視線重新清明瞭,那人已經迎風招展大大咧咧的站在了她的面前。
“荊王殿下居然還有此偏好,光天化日之下私闖入室,也行這等雞鳴狗盜之事嗎?”明樂隨手撿起之前仍在一邊的束腰麻利的裹上,語氣不悅的冷聲說道。
她背上的傷口本來已經快要癒合好了,此時再撕裂,後果遠比之前要嚴重的多,不僅不容易癒合,疤痕也更加不易消除。
而這整個晚上,爲了不耽誤正事,她都一直忍著沒有讓柳揚知道,這會兒再不處理——
她實在是沒有多餘的血可以用以揮霍的了。
偏偏這紀浩禹還要闖進來添亂,難免就激起了她的脾氣。
紀浩禹見她脣色發白,就知道她此時的情況不容樂觀,把夾在指尖把玩的兩個小瓷瓶子隨手往旁邊的桌上一放,伸手就要去拉她。
明樂眉頭一皺,本能的後撤兩步,避開他的手。
紀浩禹一手撈空,也跟著蹙了下眉頭。
他行事雖然沒有原則可講,但骨子裡的高高在上貴族習氣很重,完全不是個死纏爛打的脾氣。
明樂這麼態度鮮明的拒絕雖然叫他心裡有些不悅,他卻也不勉強,只就旁若無人的往身後的牀上一坐,笑道:“你身上還有什麼地方是我沒見過的嗎?本王只是一番好意,想要幫忙而已。利用本王的時候你去是大度的很,怎麼——現在這個陣仗,是要過河拆橋嗎?”
之前利用他的車隊作掩護趕路的時候,因爲身上帶著傷,明樂的行動不方便,都是紫苑負責她的起居,幫她換藥包紮傷口的。
而當時因爲共用一輛車,紀浩禹也不迴避,兩人之間也算是無所禁忌的。
這種事,於別的女子而言,怕是每每提及都要羞憤至極的,明樂聞言,不過冷聲一笑,直接道:“荊王殿下的好意,易明樂心領,不過這種事就不勞您紆尊降貴親自動手了。眼下臨近年關,你自己大興國中也有很多事,荊王殿下還能抽出時間來過問我的死活?您此行的目的,還是直說罷,我也沒有時間和你在這裡同你打太極繞彎子。”
紀浩禹會去而復返出現在這裡,肯定不會只是爲了瞧熱鬧,或者說是給她送藥的。
他這個人,有時候看似玩世不恭,但所做的每一件事都必定會有一個明確的理由。
換而言之,他不會做賠本的買賣。
包括他救她,尾隨她一直到了南疆,當然也包括現在。
雖然不習慣一個女子在自己面前這般強勢的態度,但是無可否認,她這種公事公辦的態度,紀浩禹還是十分受用的。
“和義陽公主這樣的女子對話就是叫人身心舒暢。”紀浩禹吐出一口氣,笑的十分快意的看著她,那眼神像是審視,在她臉上來來回回的過了無數圈,一直到明樂神色略見惱怒,這才鬆了口,稍稍正色道:“兩件事!第一,剛剛在回城的路上本王剛得了盛京傳來的一個新消息,想著和義陽公主有關,就想第一時間趕過來告訴你的。然後第二件事,則是公主殿下一定會感興趣的,所以本王特意折返,邀您一起共赴大興國都,或許還趕得及參加上元節的宮宴。”
盛京方面的消息,他說是和自己有關,卻一語帶過。相對而言,卻似乎甚是篤定,自己會感興趣和他去大興?
這個人不會危言聳聽,一定是他手上握了什麼把柄。
但是她自幼在大鄴長大,和大興之間,除了之前和紀浩淵和紀紅紗打過交道,就再沒有別的牽扯。
何以紀浩禹會這樣篤定,大興那邊會有她感興趣的事情?
明樂心下狐疑,卻知道紀浩禹既然是存心要吊她的胃口,那麼即使她問了,他也未必會說。
兩個人,四目相對。
一個目光沉靜,抿脣不語,一個笑容愜意,好整以暇。
正在對峙不下的時候,帳外突然聽到盧遠晟的聲音:“九小姐——”
話音未落,他已經掀開氈門走了進來。
明樂的神色一凝,猛地回頭,果然他已經是發現了紀浩禹的存在,就好開口喊人。
“盧將軍,莫聲張!”明樂一個箭步過去,對他做了個噤聲的語氣道:“是我的朋友!”
即使是明樂的朋友,那麼真人能在光天化日之下闖入有重兵把守的帥帳,也足見此人非同小可。
盧遠晟上下打量紀浩禹一眼,雖然聽從明樂的命令沒有聲張,但面對紀浩禹時的敵意還是相當明顯的。
這個時候,明樂不想節外生枝。
遞給盧遠晟一個安撫的眼神,她就重新轉身走到紀浩禹面前道:“閣下的好意我心領了,也十分感謝你特意走著一趟,不過我們也馬上就要拔營離開這裡了,所以就不多留您了。”
這個逐客令,乾淨利落,沒有半分猶豫。
紀浩禹撇撇嘴,似是有些失落,卻未起身,只就莞爾一笑道:“不後悔?”
明樂肯定的搖頭,緊跟著卻是話鋒一轉,語氣突然凜冽三分道:“我和閣下的習慣一樣,都不喜歡和試圖威脅控制我的人講條件!”
要講條件,即使不能掌握主動權,那麼至少雙方也要站在對等的位置上。
否則,她就寧肯暫時什麼都不知道,因爲只有這樣,在完全處於劣勢的情況下,能露給對方拿捏把柄也就會越少。
盧遠晟一時沒能摸透兩人之間這種近乎詭異的對話方式,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卻又無從說起的閉了嘴。
“呵——”紀浩禹聞言,卻是笑了,聳聳肩終於捨得從那牀沿上站起身來,惋惜的搖頭一嘆,“看來我是用錯方式了。”
明樂冷冷一笑,不置可否。
“好吧,既然你信不過我,那件事咱們就先暫緩一會兒再說。而盛京過來的消息,與我卻是沒有關係的。不用你承我的情,我告訴你?”紀浩禹拍了拍衣物上面的褶痕,說話間已經往前晃了兩步,穩穩的站在了明樂跟前。
他的身量很高,雖然提醒偏瘦,但立於明樂跟前,仍然形似一座筆挺巍峨的高山,巨大的陰影配合著他臉上近乎妖異的絢爛笑容,自是有那麼一種叫人望而卻步的震懾力。
“你放肆!”盧遠晟怒喝一聲,搶上前去就要對他出掌。
“盧將軍,休要對荊王殿下無禮!”緊張壓抑的氣氛之下,突然有一道清冷而穩健的聲音破空而入。
那人的語調不高,無形之中卻自有那麼一種高高在上的氣勢壓下來。
明樂的胸口一熱,那一瞬間明明想要回頭,但整個身子卻是如遭雷擊般被死死的定在原地。
然後那人的話音未落,就是一股寒氣從大帳外頭席捲而入。
明樂用力的抿著脣,明明能夠清楚的感覺到那人迫近的氣息,但也不過轉瞬腕上就是一緊,然後下一刻眼前的世界清明,從紀浩禹所營造的壓迫氣氛下退了出來。
那人修長的手指壓在她的腕上,指尖微涼,激起明樂心頭的一絲戰慄。
恍如夢境一般,有那麼一瞬她竟是恍惚的不敢擡頭,只就垂眸看著他紫色朝服上面描摹的金線,從那些紋路的走勢上一遍一遍的告訴自己——
這個人,就是他!
曾經一度,她以爲有可能再也見不到的人,這一刻還能清醒的感知到他的溫度。
這感覺,真好。
脣角無聲的彎起,明樂就一直微垂著眉眼沒有做聲。
宋灝來的突然,所有人都始料未及——
因爲這個時間,他不該出現在這裡。
“原來是殷王殿下到了,看來是本王多事了。”紀浩禹的眼中也跟著閃過一絲詫異的情緒,但也不過瞬間就跟著恢復如常,臉上掛上得體的笑容對宋灝拱手正式的打了招呼。
宋灝握在明樂腕間的那隻手一直沒放,同樣禮讓的與他頷首致意,“殿下過謙了,本王還要謝謝你曾出手救了樂兒一命。”
兩個人所說的本就不是同一件事,但一見面宋灝在言辭之間就以明樂的立場自居,並且雖然言語上聽來客氣,卻怎麼都能透出幾分敵意和疏遠。
“舉手之勞而已,殷王這話卻是言重了。”紀浩禹面色從容的笑笑。
自宋灝進門之後,明樂就沒再說話,只就安靜的站在他身邊,微垂了眼眸,厚厚的劉海遮掩下來,讓那張巴掌大的臉孔看起來就更不怎麼顯眼。
此刻她身上還穿著昨夜行動時候穿的那身軟甲,裡面內襯的衣物也是深色的,再加上滿身的血水污漬,站在兩個衣衫華貴氣質卓絕的男子中間明明應該格格不入,但卻不知道是因爲她的沉默降低了存在敢還是怎的,眼前的畫面卻一點也顯得突兀。
宋灝握著她的一隻手,袖子底下,手指從她的腕間滑落,穩穩的將她的五指扣牢,反握在掌中。
明樂用力的抿抿脣,終於深吸一口氣,擡頭對上他的視線,扯了下嘴角。
因爲有外人在場,這一個笑容她拿捏著分寸,其實十分的淺淡和表面化,但是由心而發,這樣的一個笑容清如水淡如煙,卻亦是最爲真實並且能打動人的。
宋灝一直清冷凜冽的眸子也於瞬間跟著漾起一層淺淡的笑意,波光瀲灩般驚鴻乍現。
兩人各自相視一笑,再沒有過多的交流就各自移開視線。
“荊王殿下,按理說相請不如偶遇,你我既然在此處遇上了,本王應當盡地主之誼好好款待閣下的,但眼下年關在即,本王京中還有諸多事情等著處理,要馬上趕回去。”重新擡頭迎上紀浩禹的視線,宋灝正色說道:“你救樂兒的這份人情,本王銘感五內,會用心記著,來日方長,一定加倍償還。”
這樣已經算是個客客氣氣的逐客令了。
關於宋灝,紀浩禹也並不想招惹他,但此時視線不經意的自他和明樂身上一過,突然目光一閃,含笑說道,“本王說過,舉手之勞而已,殷王殿下著實不必如此在意。而且一路上旅途疲乏,也多虧了有義陽公主隨行,倒是解了不少煩悶。既然殷王殿下急著回京,那就請便,來日方長,咱們也總會再見面的。”
許是他本身的長相太過柔美漂亮,這些話說出來語氣婉轉,怎麼聽都有幾分纏綿悱惻的味道。
宋灝的目光一沉,明樂已經揚眉笑道:“既然荊王殿下都說了不必客氣,所謂盛情難卻,我們也真的不要與他客氣了,要不然反而會駁了他的面子不是?”
按理說不過起初的居心如何,只就從紀浩禹救了明樂這一條上,即使日後是敵非友,以宋灝這樣的身份和爲人,都一定得要還他一份人情的。而他自己雖然一再的推說是舉手之勞,也不過就是個禮尚往來的客套話。
現在被明樂一句話堵了,再加上宋灝也正因爲他前一句話鬧心,索性也就順水推舟,淡然笑道:“說的也是,荊王殿下盛情難卻,如若本王再堅持下去,反倒顯得我不會做人了。”
紀浩禹被兩人這一唱一和的說辭噎了一下,臉上表情也跟著出現了瞬間的僵硬。
不過他到底也不是凡人,緊跟著就是大大方方的朗聲一笑,道:“如此,那本王就不耽擱二位的行程了,先行告辭一步。”
“荊王請便!恕本王不便相送!”宋灝略一頷首,側身稍稍往旁邊讓了半步,給他讓出門口的位置。
紀浩禹眉目含笑的走過去,卻在與他錯肩而過的時候腳下步子突然一頓,道:“哦,對了!那日在盛京外面的驛站見到,當時見殷王你走的匆忙,所以本王也就沒有主動與你招呼,還請你不要見怪!”
明知道宋灝是在找明樂,其實他只就是故意作梗而已,但也正是因爲這樣,反叫兩人在路上錯過,又耽擱了十餘日才得以相見——
紀浩禹這時候把這話挑出來,明顯就是故意的。
“這樣說來,本王和荊王之間錯過的真是不少,似乎是該挑個日子抵償夙願,一起把酒言歡纔對。”宋灝面無表情的與他對視一眼,“他日本王若是登門造訪,還希望荊王你不要拒之門外的好。”
這言下之意,就是他有計劃,可能會出使大興了嗎?
宋灝不會爲了逞口舌之快就沒頭沒腦的說這話。
明樂心頭一緊,與他交握的手指突然緊了緊。
宋灝臉上表情不動如山與紀浩淵對視,手下也稍稍加重了力道安撫她。
紀浩禹驟然聽了他的話,臉上一直維持良好的表情就突然於瞬間蕩的乾乾淨淨。
兩個人的視線交匯,有種莫名寒冷而緊張的氣氛在目光的碰撞間滋生。
“殷王殿下的消息很靈通。”半晌,紀浩禹聲音平穩的說道。
“彼此彼此!”宋灝當仁不讓的彎了彎脣,突然沉吟說道:“之前你不說,本王倒也差點忘了,月餘之前荊王殿下的兄長肅王曾經進獻了一名美人入宮,很得貴國皇帝陛下的歡心,本王聽聞她原是我大鄴人。他日如若本王會去貴國京都做客,還希望荊王你能引薦一二。”
大興皇帝納妃?還是大鄴人?
明樂本還奇怪,宋灝怎麼會對人家後宮這種雞毛蒜皮的事情感興趣,聽到最後卻是豁然開朗——
月餘之前由紀浩禹引薦入宮的大鄴女子?
原來。如此!
“殷王既然開了口了,本王自當盡力成人之美。”紀浩禹似笑非笑的扯了下嘴角,說著目光卻是突然一轉,斜睨了明樂一眼道:“想必是不需要本王再單獨下帖子了,到時候義陽公主也跟著一塊兒來吧!”
紀浩禹言罷,卻也是沒了耐性往門口走,直接提了內力,足尖一點,從帳子頂上他之前化開的那道缺口裡縱身飛了出去。
盧遠晟在旁邊戒備良久,此時見他遁走,立刻奔過去就要去追。
“盧將軍,不用追了。”明樂急忙出聲叫住他。
“可是方纔——”盧遠晟看著帳篷上裂開的豁口,滿臉的焦灼之色。
“放心吧,是你們走了之後他纔到的。”明樂知道他在擔心什麼,安撫道,“如果他一早就躲在上面,柳揚不可能察覺不到。之前我們計較的那些事,他不可能聽到,就按照原定計劃,馬上安排人馬拔營撤走吧!”
方纔他們在帳中討論了包括那二十萬大軍的轉移路線,安神之所,乃至於最重要的糧草解決方案,可想而知,一旦外泄,事情會有多嚴重。
柳揚的身手和警覺性盧遠晟都是信得過的,只不過因爲這一次的事事關重大,他也還是不敢掉以輕心,欲言又止的看了明樂一眼,又擡頭去徵詢宋灝的意見。
“去做你的事情吧。”宋灝說道。
“是!末將告退!”盧遠晟這才妥協,轉身往門口的方向走了兩步,突然想起來什麼就又折回來,從懷裡摸出五六個貼著不同標籤的小瓷瓶遞到明樂面前道:“瞧我這記性,柳揚走前叫我把這個給九小姐送來,說是您要的。”
“謝謝!”明樂露出一個笑容,伸手過去要把瓶子捧過來。
宋灝的目光往那些瓶子上一掃,臉色瞬時一變,手下動作卻是搶先一步,擡手把五六個瓶子捲到了袖子裡。
盧遠晟抱了抱拳轉身退出大帳。
他人一走,宋灝立刻鬆了明樂的手,沉著臉,聲音焦灼道:“受傷了?”
說話間他擡手就要去攬明樂的腰,想要將她抱到牀上去查看傷勢。
“別!”明樂身子一偏,動作幅度很小的往旁邊避了一下。
宋灝的手剛觸到她腰後,隔著皮革也摸不出什麼,但見她身子挪動時候那個謹小慎微的模樣就想心頭一緊,整張臉孔上的表情都繃了起來。
他整個人都跟著僵了一瞬,一時手足無措,怕不小心碰到她的傷處,也不敢隨意動他,反應了好一會兒才勉強鎮定下來心神,再次握了她的手將她引到牀邊,一邊問道:“傷到哪裡了?”
傷口裂開之後沒有及時包紮,再加上又先後和易明峰還有紀浩禹這些人折騰了這麼久,即使意志力再強,明樂也已經有些撐不住。
這會兒帳子裡就只剩宋灝,她全身緊繃的神經才得以放鬆,就那麼一瞬間,額上的冷汗就又跟著冒出來,不過須臾就糊了一臉。
強撐著拖著步子挪到牀邊坐下,明樂才咬牙重新抽了束腰,咬牙道:“在背上,傷口不小心又裂開了。”
宋灝的呼吸一窒,穩了穩心神,幫著她把身上的軟甲卸下來。
冬日裡的衣服本來就厚,除了裹在外面的軟甲,她裡外還穿了三層上衣,因爲最外面一層是黑色窄袖短衫,一眼看去還不覺得什麼,但是觸手一摸,卻赫然發現,她整個裡面的衣服都被血水染透了。
宋灝的臉色就在那一瞬跟著變得慘白,濃眉凝成一條直線,費了好大的力氣才勉強壓制住心頭的怒氣,扭頭寒聲對著大帳外頭就要喊人:“柳——”
“哎!”明樂急忙擡手捂住他的脣。
她手下的動作很穩,掌心裡卻也是密密麻麻的一層汗。
“柳揚不在,我叫他幫我送了封信回京給爵兒。”明樂說道,在宋灝面前,她也就不再浪費力氣擠出笑容來面對,說著就擡手去腋下的衣帶,“只是皮外傷,本來已經好的差不多了。剛纔盧將軍拿來的藥裡面有金瘡藥,你幫我處理一下就行。”
她的臉色蒼白如紙,滿頭滿臉都是冷汗。
宋灝緊繃著脣角不說話,額上青筋一突一突的抖動,臉上表情陰晴不定,似乎是處於即將爆發的邊緣。
這就是他曾經信誓旦旦揚言要保護的女子,答應給她依靠給她支撐,反過來,卻眼睜睜看著她爲自己受傷、命懸一線都無能爲力。
那一瞬間,前所未有的挫敗感襲來,幾乎要將他整個是理智擊潰。
不是孝宗的錯,不是彭修的錯,也不是易明峰的錯,所有的錯全然在於他,是他的計算失誤棋差一招,纔會讓她經受了這些。
想著那夜陰風冷雨,想著後來他帶人一路尋去,看到的那些凍結於冰層之下的血水,當時候的那種恐慌和絕望的感覺彷彿一瞬間又都重回腦海。
這麼多天,她音訊全無,雖然他竭盡所能一直都在上天入地的找,頭腦中卻也無時無刻不被一個恐慌的念頭充斥著——
不知道這樣找下去的結果會是怎樣。
她活著嗎?她還活著嗎?活著——
他再也找不到她了!
重逢的喜悅,有那麼一瞬間強烈的近乎要抽離了整個生命,而此時,看著她這一身脆弱不堪狼狽不堪的鮮血,那感覺,更像是自己的血肉在被人一刀一刀的凌遲。
是他眼睜睜的看著自己心愛的女子受到這樣的傷害,原以爲已經足夠強大的自己,就在這一瞬間被擊打的破碎不堪。
“我來!”那一瞬間無數個年頭衝擊著腦海,又有無數種情緒塞滿了心房,宋灝終究還是很快壓制住所有的情緒,一把握住明樂的手指,將她的手攔開,自己伸手過去,動作笨拙而仔細的一層一層替她除去身上染血的衣衫,到最後,只剩下一件肚兜傍身。
因爲失血,又強撐著和所有人演了幫天的戲,明樂已經是虛弱至極。
既然他肯動手,她也就難得能夠鬆懈下來,閉眼,額頭抵在他的肩頭昏昏欲睡。
宋灝抖出袖子裡的小瓷瓶,挑了消毒的藥水出來替她清洗傷口。
一條猙獰的傷口斜跨了她並不寬厚的整個後背,血色猙獰,下面的傷口癒合的差不了,上面一段最深的傷口迸裂,又現出裡面翻卷的血肉。
自幼生活於南疆的戰場上,宋灝所見的生死殺戮已然太多太多,他原以爲自己已經對此麻木,可是刺客面對這個傷口的時候,還是心口發熱,像是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巨大氣團在血液裡翻滾奔騰,全身上下的每一根神經都在不住的顫抖。
他的眼睛猩紅,也好在是帳子裡就只有他和明樂兩個人,否則怕是連柳揚也要被他臉上那近乎猙獰的表情嚇到。
小心的把明樂的身子放平了趴臥在牀上,宋灝坐在旁邊,動作細緻而小心的替她把傷口清洗了重新上藥包紮。
明樂的神智有些不太清楚,軟軟的趴伏在被褥之上,閉目養神。
因爲疼痛的時間太久,幾乎她全身上下的神經都已經麻木了,所以任憑宋灝給她清洗上藥,自始至終她卻是連眉頭都沒有皺一下,就那麼平穩安靜的趴在那裡,神色睏倦的打盹兒。
取了繃帶給她把傷口包紮好,宋灝又解了她的肚兜,連帶著那些帶血的衣物一併捲了,拋出去交代等在外面的趙毅處理掉。
然後又讓趙毅去找了給自己準備的換洗衣服過來。
宋灝從帳外重新折回來的時候,聽到他的腳步聲,明樂才強撐了擡了擡眼皮,道:“我們是不是要馬上啓程離開這裡?”
因爲南疆剛剛出事,一定不能讓宋灝曾經到過這裡的行跡有所暴露。
“我讓趙毅去安排馬車了,你累了就睡。”宋灝走過去,彎身揉了揉她額頭的劉海。
因爲提不上力氣,明樂整個人就一直趴在牀上,此時半張臉孔都陷在被褥裡面。
爲了能夠近距離的看清楚她的臉,宋灝索性就直接彎身趴在了牀邊,擡手去一點一旦撥開她臉上散落的髮絲,神情專注,動作細緻而溫柔。
明樂半瞇了眼睛看著他,見他眉心緊蹙一本正經的表情,心裡突然就有點泛酸,費力的伸手過去按了按他的眉心,笑道:“皮外傷死不了人的,就是昨晚折騰大了,我休息休息就沒事了。”
她此時說話的聲音軟軟糯糯,沙啞中難得的顯出極其明顯的倦意,隱含其中的笑意就更是磨砂一般的刺耳。
“累了就別說話!”宋灝拉下她的手,眉心堆疊的褶皺卻沒有褪去,就勢把的指尖拉到脣邊吻了吻,然後塞到被子裡。
明樂看著他頹然的表情,卻也是無奈,想了想,還是順從的閉了眼,“那我睡了,我想這會兒我是動不了了,一會兒你抱我上馬車吧!”
她和宋灝之間都已經習慣了對方的脾氣,彼此之間很少有廢話,即便這一次的劫後餘生,本應該有很多的話要說,也都一如既往選擇以最簡潔的方式來消化掉。
正如宋灝不問她身上的傷口到底有多痛一樣,她也不會多此一舉的去問他此刻心裡有多少的自責和愧疚。
有些話,無需言語表達——
彼此。都懂!
“嗯!”宋灝悶聲的應,自己就在旁邊一動不動的守著,用目光把她的樣子一點一點描摹,深深的刻在腦海裡。
明樂就是在他這樣的注視之下逐漸睡去,許久以來的第一次,不用算計任何事,不用提防任何人,就這樣寧靜的睡去。
宋灝是手掌攏在她的腮邊,聽到她的呼吸漸漸平穩下來,就幫著她調整了一下腦袋的位置,換了個舒服點的姿勢。
大帳裡面的氛圍很安靜,血腥味沒有完全散出去,卻也絲毫沒能影響到兩個人。
明樂安靜的睡著。
宋灝趴伏在牀榻邊緣,臉孔壓低了使勁的貼著她的臉,然後脣瓣貼上去,摩挲在她的嘴角、鼻翼、額頭上都落下細碎而顫抖的吻。
無關乎情、欲,只是由心而發,載滿了憐惜疼痛和愧疚的輕吻。
最後,他把脣壓在她的額上。
良久,自脣齒間溢出沙啞低沉的幾個字:“阿朵!對不起!”
因爲是臨時得了消息趕過來的,宋灝就只帶了趙毅一個隨從,兩人馬不停蹄日夜兼程,沿路跑死了六匹馬才緊趕著到了這裡。
回程的路上,爲了安置明樂,盧遠晟幫忙準備了馬車,由趙毅和武岡帶隊護衛著返程。
回城的路上很平靜,明樂是一覺睡到次日清晨才醒。
宋灝倒是周到,居然從軍中挑了一名廚藝不錯的火頭兵跟著,路上走了三天,也變著法兒的給她做好吃的。
他們的車隊並沒有直接回京,出了南疆那片荒山的範圍又折道往東北方向,大年初一那天,就在陳州境內一處環境清雅的鎮子上暫住下來,說是等明樂養好了傷再走。
明樂知道,自她失蹤以後盛京那邊宋灝和孝宗之間一度翻臉,情況十分的不容樂觀,而年關這個節骨眼上他在滯留在外不歸,朝中肯定又是一場不小的風暴。
不過宋灝既然如此安排,肯定是另有打算,是以明樂也不多問。
那個鎮子叫雙嶼,很古色古香的一個地方,很有些江南小鎮的感覺,一條叫做白水的長河橫穿了整個鎮子,把整個鎮子一分爲二,然後河上每隔開一段的距離就會架起一座拱橋,足足有三十六座,而每一座拱橋的設計又不盡相同,被視爲當地一景。
這段時間,爲了讓明樂安心養傷,有關盛京和外界的一切消息宋灝都有意對她封鎖了。
路上明樂發了一場高燒,後來燒退了也倦怠的很,難得千依百順的順著他的心意,安心的留在鎮上養傷。
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養了十餘日,傷口總算是重新癒合。
十五上元節。
日暮時分,就見宋灝帶著兩個幫忙服侍明樂日常起居的丫頭嘻嘻笑笑的端了兩大盤衣物首飾進來。
彼時明正倚在窗邊逗鳥。
這段時間宋灝對她看管的很緊,生怕她再亂動扯著傷口,是以除非是他親自陪著,平日裡連房門都不準她出,於是明樂閒暇無聊就常倚在窗邊撒些糕點渣子在窗臺上。窗外連著一片四季常青的竹林,林子裡棲息著許多麻雀,日子久了知道這裡有吃的,就經常飛過來。
你來我往也就和明樂熟識了,有時候明樂把米渣拈在指尖上也有膽子大的麻雀上前搶食。
這樣閒著日子無聊,宋灝不在的時候明樂也就自娛自樂,總和這些鳥雀逗著玩兒。
這日宋灝一早去了書房處理政務就不曾露面,本以爲他可能是不會來了,這會兒驟然見他也有幾分稀奇。
“京城出什麼事了嗎?怎麼去了一天也不見你的人?”隨手抖落了手上的糕點渣子,明樂合了窗子回身過來。
“前幾日是有些事情,但是現在已經處理好了。”宋灝說道,擡手示意兩個丫頭把東西放下,自己走到窗前,從背後攬了明樂入懷,下巴抵在她肩上蹭了蹭。
髮絲刺進衣服裡,有些癢。
明樂笑著躲了躲,然後就聽他的聲音在耳畔響起:“盛京那邊所有的事情都準備妥當了,回京之後,我們就成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