座中一共五位夫人,倒都帶了女兒來,年紀同澄哥兒相近的,倒有三個,一位御史家的,一位戶部主事家的,一家便是文定侯世子的妹妹。
紀氏派得帖子出去,五家俱都來了,文定侯夫人拿眼兒一掃,雖知道自家今時不同往日,可滿座的俱是白鷴鷺鷥,連只云雁孔雀都不曾見。
她心里覺著叫人看輕了去,可想想自家兒子,身上卻只有個云都尉的閑職在,若不同新貴一道交際,再往下難道要砸了鐵券賣鐵度日不曾。
說起來文定侯祖上倒真是有能為的,從龍不說還是軍師,文武兩雙全的人物,到如今凌煙閣里頭的功臣相,他還排在前五。
無奈這位在女色上頭有些防礙的,開國之后娶了公主還不消停,這一個故舊的女兒,那一個知交的妹妹,全都討到府里,師傅家里的小師妹,還隱隱在平妻之相。
公主其時也不過是個封號,還未有那些金尊玉貴的脾氣,圣人念著他功高睜只眼兒閉只眼兒,皇后也教女兒賢良,公主確也賢良,妾生子婢生子一堆,一層層的把那些賞賜分薄了去。
誰知道這么個人物竟不長命,死在四十四歲上,這時候還有什么故舊知交,統統趕出門去,原來一意教著女兒賢良的皇后,這時候半點沒留情面,自個兒親孫子便是新侯爺,余下那些一概不識,身上一串兒虛職也一個沒落到那些兒子身上,一個子兒都曾從公主手底下討了便宜去。
也有能立起來的,可那許多子弟也不是每個就出息了,文定侯府漸漸敗落,到如今也只余百畝祭祀田。
五代之前是還尚了大長公主,可一朝天子還有一朝臣,這都隔了五代,哪里還有什么香火情,大長公主的牌位倒是還在家里頭擺著,獨她一個,那些個連族譜都沒上,更不能說是文定侯府出來的。
文定侯夫人嫁進去時便已式微,也曾聽得那些個輝煌故事,可家里早已經擺不起排場了,收了心里頭那點子酸澀,若能把成王妃的親妹妹討了來,家里也算又跟皇家又沾上點邊兒了。
她把目標定在明芃身上,梅氏同明芃也確來赴了玉蘭花宴,花箋是明潼作的,拿染了花汁的筆在白箋上勾了幾朵玉蘭花,再寫得一首小詩“已向丹霞生淺暈,故將清露作芳塵。”
梅氏立時回得一箋,可她一來便知是官夫人飲宴,一個個圍金戴翠,哪里得玉蘭半分真,她給女兒俱都撿得素色裙,那一樹花才是真艷,人壓不得半分,索性就寡淡了,座中又無人談詩,又無人論文,只好同女兒兩個到臨窗邊畫起畫來。
文定侯夫人見著梅氏竟是這樣人,幾回搭了話頭過去,可無奈她不是那滿腹學問的,見著白描玉蘭好從筆法墨意上繞十七八個彎,沒說兩句便叫明潼搭了話頭過去,請她寬坐給她滿上茶。
明潼細細去看明洛,她還是那付活泛性子,裝倒是能裝得會子,可她自來不是那樣人,話沒說上兩句就漏了餡,一般教養出來的姑娘,也不能說她不規矩,只不靜,卻不意得了那位夫人的眼。
禮部員外郎家里有四個兒子,里頭兩個庶出兩個嫡出,還有一個親閨女,里頭除了嫡出長子婚事已定,余下的俱不曾定親,明洛雖是庶女,卻是顏家女兒,顏家這位成王女婿,可是鐵桿的□□。
能坐到顏家這間水閣里來的,要么是兩邊不靠,要么就是有意跟著太子的人,只局勢還不明了,圣人看著龍精虎猛,說不得就有榮憲親王上位的那么一天。
娶了顏連章的女兒倒是樁好事,往近了說一家子的姐妹,往遠了說,總歸隔了房。這不是,元貴妃才剛叫個不怕死的言官彈劾了。
“二月二龍抬頭,圣人該要稼軒殿里頭耕種的,圣人倒是去了,皇后卻沒去送飯。”說這話的是趙御史家的,她家兒子俱都定了親,只一個小女兒還在閨中。
紀氏給她添了茶,滿屋子女眷瞧了過來,趙夫人便道:“卻是那一位給圣人送了飯,這下子可好,叫人抓住了把柄,一個親耕一個親蠶,原就是帝后該干的事兒,叫她爭了先,怎么堵得別人的口。”
這還不算完的,既把她咬了出來,元貴妃就有一百種法子讓圣人更惱張皇后,她說張皇后二月二那日動了針線,是存心想咒圣人,要傷他的龍目。
連著張皇后那兒送來的節令面食龍鱗餅,都叫元貴妃捏住了巧宗,說這東西意頭不祥,她的蒹葭宮里再不許端出來的。
本來就是吃龍須面龍鱗餅的時候,民間還有裹了黃菜團子上籠蒸出來開賣的,名兒就叫蒸龍蛋,似這等說,那連著春龍節都不須過了,可圣人還偏就吃了她這一套。
年年都要分送給內閣大臣的,今年連著御膳房都不許做這些,各個宮室里一概不許食用龍鱗餅,連著祭龍神的面食都是緊趕著重做出來的。
圣人如今看著也還身子健朗,卻到底是有了年紀的人了,別的地方顯不出來,一雙眼睛卻漸漸花了,只他自個兒卻不肯認,連著下邊送上的白水晶嵌金架子鏡片,都叫他給摔了,還把送東西的人好一通的發落。
哪個不知,皇帝嘴上不肯服老,眼睛卻是真個不中用了,去年的秋圍,他就不跑遠地兒去了,只在金陵城郊,打得些野兔,還獵著了黃羊。
這地方哪里來的黃羊,還不是為著討他的歡欣,把那黃羊自草甸子上頭活捉了來,養得膘肥體壯,等到圍獵炮響把東西放出去,它早就叫放慣了,人到跟前都不跑。
圣人不只獵了黃羊,還是一箭對穿了眼睛,那張皮子半點兒都不曾壞,圣人沾沾自喜許久,把這張皮賞給了元貴妃。
哪里是他獵來的,近衛不說,那些跟著打圍的卻看的分明,確是成王補得一箭,抬了來只說是圣人的箭羽,圣人騎在馬上便朗聲長笑,還有哪一個敢去掃他的興。
元貴妃親蠶的事兒,卻是她借著送飯去看了蠶繭,作出模樣來挑撿兩個出來,本來也是作假的事兒,能送上來的自然都是好蠶,若真細論起來確實不合規矩,只她把張皇后架起來,說的又是圣人關切的事兒,不僅自個兒半點事也無,張皇后還叫申斥一回。
太子親自去請罪,說要代母受過。圣人原來就不滿意這個兒子,也不是什么求全之毀了,公然便是不滿意這個兒子,若說哪里不滿意他能從頭發一直挑剔到腳跟,性情脾氣便是寫字作文也是樣樣都討人嫌。
可太子來請罪,他除開罵上一通,再無它法,如今且還不到動太子的時候,元貴妃撒嬌作癡,圣人便把榮憲親王的封地又提了一提,兩邊扯皮,卻是余下這些個得了便宜,成王終于在成婚之后將一個月里,有了自己的封地。
圣人行事是荒唐,可他既是君又是父,兩重壓下來再說不得他的不是,他只要想罵,太子就得跪聽,跪的腳都麻了,還得宮人扶他起來,一路蹣跚著回東宮去。
這些事聽進耳朵,原來那些舊影便掠過心頭,明潼挺直了背脊,臉上帶了笑,倒不似妹妹們一驚一乍,明洛一味吃驚,明沅卻半帶好笑,原來皇宮還真是充滿了狗血的地方,只要想折騰,總能折騰出花樣來。
座中哪家不知道些趣聞,元貴妃再得圣寵,在這些夫人們眼里也是個使了手段爬上去的寵姬,逮著機會便哧笑她兩聲,有那膽兒大些的便道:“既這么著,連著龍須牛肉都吃不得了。”
說這話是吏部郎中的夫人,她是蜀地人,最愛的就是這一口,紀氏還特意請了蜀地的師傅做得這一道菜來招待她的。
明洛眨巴了眼兒:“那咱們說的那些個富貴青龍,也都不得吃用了?”她說這話惹來一片笑聲,明沅抿了嘴兒笑:“很是呢,往后不說龍連鳳也吃不得,再往下飛禽走獸俱都吃不得了。”
還是明潼先笑:“六妹妹真是促狹的,各位夫人可都在呢。”那朝服的補子上可不全是飛禽走獸,真都不吃,只好嚼草根了。
幾個姑娘俱拿帕子掩了口笑,前邊說設好了花宴,就在大露臺上,左邊就是藤花小亭,設得幾案,攢了鮮果茶食,丫頭們來請了過去。
“還是同這些年輕的玩樂有趣兒,咱們這些老人家,見著這花花黎黎的小姑娘也不必去賞花了,滿院子鮮花骨朵兒也沒得這些養眼。”趙夫人說得這話自先笑起來。
趙家女兒趙貞靜卻是這三個里頭紀氏最喜歡的,小姑娘名字叫靜,人也靜的很,坐定了便只聽著說話,并不插口,倒明沅幾個往前頭去掐花了,她這才帶羞跟著,未開口先面紅,絞了花帕子半日說不得五句話。
明沅見著她這模樣便更顧著她些,余下的文定侯鄭家女兒便跟明潼更說得來些,說到花釵見明潼發間插戴著緋色仿真花,眼睛看了好幾回,明潼便笑:“這值得什么,大姐姐自宮里頭送出來,一匣子十七八只,我們姐妹每人都得了些的,我那兒還有一支便給了你罷。”
這兩個說話,另幾個便踩著石橋往池邊兒去,見丫頭們正拿長竹桿子去打樹上的花葉,問得一聲,那丫頭便道:“廚房里要炸鮮玉蘭片兒的,新鮮的打下來,好給姑娘們吃。”
趙貞靜便捏了花兒輕嘆一句:“好好兒的,偏要吃它,本來在枝頭也不過這幾日罷了。”明沅“撲哧”一笑:“那便是了,打下來吃進肚里,便隨著血肉永存了。”
明洛“呀”一聲:“好好的看著花兒呢,就又是血又是肉的,等冬日里頭再烤肉吃,給你一人一條獐子腿!”
程家的女兒拿帕子掩了口笑:“那趕情好,我最愛吃這些個了,我娘每不讓吃,南鑼街那火燒可好吃,餅兒烘得薄薄的,里頭夾上肉碎,不拘是鹿肉還是獐子肉都香的不行,我哥哥上學回來總給我帶,大冬天得開了窗子吃,散了味兒我娘就聞不著了。”說著咯咯一笑,把帕子一甩。
怪不得程夫人喜歡明洛,原是自家的女兒跟明洛一個性子,兩個吱吱咕咕說個沒完,倒把趙貞靜給冷落了,明沅見她不樂,便拿些花糕點心勸她吃,細細問了才知道,原來這位趙姑娘,竟是個不識字的!
她一句話都不說,是怕等會兒要作玉蘭詩,她捏了花糕半天也沒咬掉一片花葉,垂了頭都不敢抬起來:“我爹爹說女兒家識字無用,自來不曾讓我讀書。”
明沅到這地方便見著那些官太太們,似梅氏這樣古篆都會寫,能作兩手書的女人是少見,可不識字的卻是絕少,不意御史家的女兒竟然不識字,她總不能說不識字不好,便笑一笑:“我也不過此許認得幾個,倒是針線上頭功夫下的不夠。”
說到針線趙貞靜便抿了嘴兒笑,她身上的荷包,頭上扎的飄帶都是自個兒繡的,拿出來說得些小聯珠大團紋,到用飯還兩個坐在一處。
等宴席散時,卻是明潼跟文定侯鄭家女兒相交,明洛跟禮部員外郎程家女兒相交,明沅卻是跟趙御史家的女兒最好了。
夜里往紀氏那兒請安,紀氏滿意的看看明洛,又轉過頭來問明沅:“依六丫頭看,趙家的姑娘可是個好的?”
明沅一頓,知道紀氏的意思,趙家的姑娘人卻是好的,性子軟和人也生的乖順,可這問的卻不是人好不好,而是配澄哥兒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