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家來飲宴,一樣是帶了攢盒過來的,昨兒明潼夸了一句的清醬小松菌,這會兒帶了一甕兒來,鄭辰還道:“這個佐粥配飯都是好的,等收了新鮮的,還給你送來。”
鄭夫人今兒倒顯得有幾分殷勤了,昨兒母女兩個同睡一床,鄭辰把母親勸得有幾分意動,便是心里不滿,這一個也強別個許多。
鄭辰是十分屬意明潼的,她見著明潼幾回,捎手給她一個金跳脫,她不過夸了一句紅寶好看,明潼又送了一只嵌紅寶的開口鐲子。
指甲蓋大的一塊寶石嵌在正中,兩邊素面的寸許的金鐲面,打得薄薄的,單顯出那塊紅寶來,鄭辰雖推了不收,可卻聽見明潼笑:“這值得什么了,船跑到外頭,咱們的茶葉絲綢,能換好些回來。”
可不是能換好些,跑了海船出去,到那些個地方瓷器絲綢俱是貴貨,叫拿了寶石來換也是肯的,明潼呆過穗州,一半有著露富夸耀的心思一半兒確是實情:“便是七八品的官兒家眷,頭上也戴這些個的,紅的最易得著,藍的綠的也容易,還有金鋼石,只大件的好物,倒不易得了。”
指甲蓋這樣大的,竟還不算大,鄭辰聽她說的這話,回去撿了首飾匣子,確是少有見得人的,今兒也戴了珠花出來,只纏的一重重,戴在頭上顯眼,卻哪里如明潼臂腕上那一付嵌了七寶的跳脫值錢。
她心里暗嘆一口氣,生在鄭家,若是早上三代,許還能見識一回當日的富貴,可嘆顯赫一時,到如今也不過這般模樣,只祖宅里頭還能窺出些往日的富貴景象來。
鄭家的后院里,有一個酒泉,文定侯一生愛寫詩吃酒,說甚個斗酒詩百篇,一時是鐵馬冰河一時又成了小橋流水,他自家酒醒也要揉搓了去,后人還有收錄詩集的,里頭真有佳作,說是喝得好酒才能有好詩。
□□便賞了他一個酒泉,還說天下酒曲盡歸鄭,鄭家初時還真開得酒場,里頭出的名品叫作千日醉,如今市井鄉里只要賣酒,俱得掛個千日醉的幡兒,便是此間有好酒的意思了。
光是賣酒這一樣便日進斗金,各色秤□□,最大的那個總有二十兩一錠的,那俱是用來稱金子用的。
只他身死這酒方便也怢失了去,再也造不出那千日醉來,再往后一代連酒場都變賣了去,也只有御賜的千日醉三個字還留在鄭家。
那酒泉里原是到自上往下傾一壇千日醉的,這酒倒將出來,滿宅子都聞得香味兒,文定侯便在此間拿了酒爵吃酒,醉倒了就臥在大石上午睡。
便是他吃的酒也有幾樣講究,甚翡翠杯配梨花酒,犀角杯配千日醉,古藤杯配百草酒,光是酒器便盛得一屋,當中這八件到如今還藏在宅中。
不獨酒場,還有個船廠,造了戰船出來,又興練海軍,便到此時圣祖封了他個文定侯,圣祖既無開拓疆土之心,他縱有一腔熱血也無處可灑,這才辦起酒場來了,日日大醉高臥,再不問朝堂事。
念著這點子往日榮耀沒個頭,明潼笑盈盈聽著,時不時插一句口:“真個,那葡萄酒定得用夜光杯來配了。”
鄭家那些個風流早就湮滅了,這會兒談幾樁掌故,都能叫母女兩個面顯喜色,若不是這么,楊家母女也不能在鄭家住得這些時日,紀氏笑而不語,幾個姐妹卻聽住了。
明潼一意湊趣兒,不獨鄭辰,便是隔桌坐著的鄭衍,也是滿懷驕意,因著隔得遠,只設一座玻璃紗的屏風,明潼瞧不清他的臉色,可聽他說起話來,那里頭的自得又怎么能掩的住。
一時心頭五味雜陳,她已經要十二歲了,再有兩年不到的功夫,便是下一輪的選秀,不論父親是不是同這個心思,她都不能進宮去,若不是選秀在即,她怎么也瞧不上這樣的人。
明潼斂了性子,面上笑的溫柔可親,裝著懵懂無知的問鄭夫人:“我聽說書的女先兒說過,連著咱們如今用的百味香也是鄭家出的。”
鄭夫人笑一笑:“哪兒有的事,原不過是祖上折騰出來的小物罷了。”百味香雖是小物,可閨閣之中哪個不用,原也有香膏香膩子擦手抹臉,這東西卻是小小一片花瓣狀,拿銀鑷子夾起來敷在面上,比那什么太真紅玉膏七香嫩容散都更好用。
原是奉上去獻給皇后的,只宮中會制,如今依舊難得,可有銀兩又有什么換不來的,鄭辰聽見這句咬咬唇兒,家里竟也沒存下方子來,要用這些不得央了人去市面上換。
明沅怵然心驚,越是聽越是不對勁兒,這卻不是小說里頭的橋段!她也看過幾本種馬小說,什么造酒造玻璃蕩平倭寇四海一統,可那不過是小說家言,發的白日夢罷了,可她越聽越是,心里一陣猜測,原來這鄭家的祖上,竟是這么個來路!
其時有多盛,如今就有多么衰敗,扒著這點榮光念念不忘,那些個玻璃烈酒半點也沒存下來,還是由著老廠工復原出來,只燒得這玻璃再不似原來那么澄清透明了,鄭家好處沾不著邊兒,只余一個好聽名頭。
明沅滿心疑竇,她原來就最小,坐在末位上,先還看著明洛不叫再失了魂兒去看人家的錦衣玉冠,后來便是越聽越驚,怪不得到了這里這么久,些許事她聽過,可有許多事卻又不在譜上,原來是這個人讓歷史拐了一個彎。
明洛握了杯子斯斯文文的吃酒,小啜上一口,再拿筷子去挑碟子里的龍須牛肉吃,這道菜,便是紀氏專為著鄭夫人預備的,她們家在蜀地,便是這個吃口,鄭夫人才吃一筷子就笑:“這味兒倒是正宗的,外邊館子里頭再治不出這個味兒來。”
招待她倒用起了黃牛肉,可見是有這個意思的,她看看自家的兒子,心里一嘆,配這個,到底還是太委屈了些。
自家兒子伸長了脖子,眼睛恨不得透過玻璃紗,目光灼灼倒能把紗布燙出個洞來了,鄭夫人再看明潼原來有的三分意動,也消了個干凈,討個媳婦回來,若把兒子給吃住了,往后哪里還有她這個婆婆立足的地兒。
可她也覺得女兒說的有理,一樣是新貴,似顏家這等家資豐厚的更好些,面上也不露出來,吃得這回酒,告辭的時候,鄭辰笑盈盈道:“等回去我給你送帖子,我們家院后頭的牡丹開了,要辦牡丹宴的,你可一定得來。”
明潼應得一聲:“這花兒我最喜歡,越是紅越是好。”
“那倒正好,有株一品丹砂,叫人剪了送來便是。”說這話的卻是鄭衍,他好容易搭上話頭,眼見得明潼今兒梳了高髻,頭上簪得大花,身上穿著桃花滿地的襦裙,披了織金披帛,花絲累累垂垂,一直綴到額角,頭一動就是一抹流火似的艷光,眼睛恨不得粘在她身上。
鄭夫人聽得這句,只輕輕一笑:“又混說了,總得等宴過了,才好分送。”
紀氏宴上不曾說得話,彼此你來我往說的也不過是點心繡活,又嘆些如今生計不易,底下的莊頭出息都少了,到了這會兒才笑:“得啦,還沒賞就先討了花來了,我這兒倒有兩盆綠玉,你自來瞧不眼的,換了紅的罷了。”不軟不硬的把鄭夫人給頂了回去。
幾個姐妹都拿扇子掩了臉,明洛一雙眼睛直勾勾的盯在鄭衍身上,明沅伸手掐她一把,她這才恍過神來,垂了眼睛不敢再看。
紀氏將人送到門口,回轉來臉色便不好看,沖明潼點點頭:“你跟我來。”又看看三個庶女:“你們且去吧,想吃什么吩咐了廚房就是。”
明湘一徑兒往前走,把明洛明沅甩在后邊,明沅才要問她,明洛自個兒就忍不住了,她縮了脖子左右一瞧,勾住明沅的手,把頭湊到她耳朵邊:“你看他是不是,長得不一樣了。”
明沅“撲哧”一笑:“原是穿著白衣你才識得,換了衣裳連人都不識了?”
明洛撓了臉兒哧的一聲笑:“總歸我以后,也要找這樣的。”她平日里聽多了張姨娘說往后尋個什么樣貼心貼意的人兒當夫婿,這會兒說起來半點也不羞。
明沅刮刮臉皮:“前頭還有三姐姐四姐姐呢,你倒急起來了。”明洛不聽則已,聽了扁一下嘴兒:“三姐姐的就近在眼前了。”
到這會兒再覺不出來,也就不是明洛了,席上來問那番問話,明潼少有的溫言軟語,還有特意預備的黃牛肉,便是年節也不定吃得這道菜的:“我要還不知道,就真成傻子了。”
她不過是慕色,今兒不是那身錦衣玉冠了,后頭又沒栽著花樹,鄭衍身上那層光立時不見了,明洛覷著機會瞧了好幾回,越看越是尋常,也不過就是靠了行頭,連梅季明都比不過。
她還兀自羞澀,想著夜里夢見那人,原來當是鄭衍,醒了還不敢告訴旁人,到宴上見了哪里是什么鄭衍。
明沅拉了明洛的手:“這會兒知道了?”說著點點明洛的鼻尖:“咱們三個夜里一道用飯罷,就在一個院兒里,總不能一直這么僵著。”
明洛動動嘴巴,抿了唇兒不樂:“她自個兒轉不過這個彎來,再說什么也無用。”難得說了句極明白的話。
“縱她心里不樂,事兒總是要說的,便親姨娘,也太得寸進尺了些。”如今還小,往后豈不是要打嫁妝的心思:“她也未必就是惱了我們,這是她姨娘,心里不落忍總是有的。”
“單她會不落忍,對著咱們倒不理不睬的,好了一場,有什么趣兒。”明洛還只鼓了嘴兒,氣得一刻又嘆口氣:“罷了,倒難為她,真個捅到太太跟前,安姨娘沒好果子吃,她也好不了。”
這些事休戚相關,拿著主子的錢貼補自個兒娘家,說是娘家,都是賣斷的人了,哪里還有什么家,明洛又是嘆息又是慶幸,得虧著自個兒姨娘是個沒娘家的,打小出來彈唱討生活,家在哪兒都記不真了,連姓都是虛的,只圖個自身才是要緊。
“我受累為你請一回,她要再不應,我也沒法子!”明洛點頭應了,明沅帶了灃哥兒去午睡,許了他午睡過后看人逮麻雀,灃哥兒乖乖趴在床上,蓋著被子要睡了,忽的道:“姐姐,我一直同你好的。”
明沅正給他蓋被,聽見這一句回頭,他已經迷迷蒙蒙闔上眼睛,嘴巴微張睡了過去,明沅心里一甜,和衣躺下去,一手枕著頭,一手拍打灃哥兒的背,又一次慶幸過繼這一步萬幸不曾走錯。
明潼落后一步進屋,紀氏把身邊人都揮退下去,還沒坐到羅漢床上,就伸手拉住女兒,滿面殷切:“大囡,這家子絕非良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