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洛原來生的微黑,往穗州又多呆三年,這三年跟著張姨娘時常出門,再拿幃帽兒遮著也依舊曬得黑了,比南國女子自然白得多,可一回家跟姐妹們比,便有些不如意。
張姨娘日日拿雞蛋給她敷臉,到了能用粉的年紀教她涂脂畫眉,她自來愛俏,明潼是天生一付長眉俊目,明湘生的眉目秀氣,明沅似了蘇姨娘,眼睛眉毛霧朦朦的,只人大方端正,若不然倒顯得小家子氣。
明洛自來就生得艷,在蜀地這三年,不知用了甚個法子,養得皮子細膩,更顯出鼻子高挺眼睛明亮來,她點得時興妝靨,畫眉點翠,時人崇金,家常還插戴著七八件金飾,嵌寶帶玉,養尊處優,自然帶著盛氣,戚氏一看她眉毛微挑通身氣派的模樣,那嘴就怎么也張不開了。
明洛不明其意,明沅的臉卻一下子冷了下來,她心里怒極,卻咯咯笑了兩聲:“這真是,好好問你話呢,又不是不買你,只也得問明白家里如何,就是插著草標,也得有個姓甚名誰呀。”
說著抬眼看看嬤嬤:“怕是糊涂了,你帶出去慢慢問,別嚇著了她,若是果然有手藝,不當奶娘,我那兒也缺人呢。”那個引人進來的嬤嬤臊得臉上通紅,竟看走了眼,趕緊帶了人下去。
戚氏哪里能肯,她來的時候滿心覺著這是最后能走的路了,可真到進了門,這才知道,陸允武跟前燒水倒茶的丫頭,她都比不上。
叫人拖到門邊,還想喊,九紅早早就跟著了,一把捂了她的嘴,還笑兩聲:“娘子不必叫嚷,果然好哪有不請的,這么亂嚷嚷可只能趕出去了。”
明沅松得口氣,額角一抽一抽的疼,這個陸允武,不管是救濟還是包養,能讓這人鬧到眼前,就該狠狠出一口氣,可她看著明洛的肚皮,又說不出這話來了。
戚氏叫九紅盤問一回,低了頭答不出話來,她才剛是想喊出來,可喊什么?真有私還能把私情喝破,可陸允武跟她,除了往日那點情份,存下的不過就是恩義了。
陸允武打小就沒爹,靠著娘養活,到了十歲開外,娘也沒了,田地俱叫族人拿了去,只給他留下一間破屋子,且算得住在一處都是族人,他厚了臉皮往別個家里去蹭吃蹭喝,越是長輩越好,腆了一張臉,難道還能把他趕出去不成。
戚家是外來戶,也是一個寡母,女人是姓陸的,死了丈夫,還回宗族來,看著她是族人,叫她幫補著洗衣補衣,到了農忙時候女人也要下地,她便在村里的祠堂幫忙燒灶,打下來的谷糧,一家分她一點,母女兩個靠著這個過活。
她家里也有些重活計,可寡婦門前是非多,原來就沒個男人好依靠,再叫了男人進家里來幫忙砍柴挑水的,村上那些女人的唾沫可不得噴死了她,這才挑中了陸允武,因著他十二三,力氣是有的,毛還沒長齊,替她辦了事,總有個窩頭腌菜薄粥好糊口。
陸允武這才跟戚氏熟了起來,知道她是遺腹子,原來家里的爹是個讀書人,病死了,滿心指望著陸氏能給戚家生個兒子傳宗,哪知道她竟生了個女兒,婆母氣的說她跟戚氏克夫,把她趕出了戚家,她無處為生,這才回到陸家莊來。
戚氏自家心里喜歡了陸允武,陸允武也看這個小姑娘很順眼,他在村里到處蹭吃,再沒有叫他大名,他自個兒都忘了,那些家里有些富馀的,再看不上他,也有穿新布衣裳長得出挑的小娘子,只看她家里爹娘那樣子,農忙時候過來送茶送飯,他吃是吃了,可半點好臉色都不給人。
村子里都傳,說陸氏這么待陸允武,是想把閨女嫁給他,作個招女婿,戚氏自也聽著了,一拿她打趣,她就羞得滿面通紅,只陸寡婦再叫她給陸允武做飯,她就偷偷多擱點米,小菜里頭也多擱
點鹽。
陸允武也覺得戚氏沒甚不好,他那時候想著的,不過是能和火做飯,不多口舌就成,雪天里捉了兔子,也還往陸寡婦家送一只,外頭偷雞捉狗沒少干,肉卻是戚氏一道吃的。
兩個不過十來歲,可再往后,就不是十來歲了,陸寡婦一言不發,把女兒定給了村東頭陸家小七子,叫小七是為著顯得這家子人多,那一家有十畝地,在村里算得富足,又只有一個獨子,那人看中了戚氏生的好,帶著六斗谷子,再上風雞風鴨臘肉,三匹布還有一對兒金鐲子,金子雖然打得薄,那也是金的,陸寡婦當即就肯了。
陸小七是個大舌頭,學里連書都背不好,若不是使了銀子辦了束修,且不能讀兩年這么長,夫子勸了他,考童生都要過說話這一關,一個結巴,家里又有余錢,會寫會看便罷了,真個還考狀元不成。
這才打鎮上回來了,一進村口就見著了戚氏,臉漲得通紅,回家就害了相思,家里覺著兒子自然是好的,不能科舉還為著天生這根舌頭不好,戚氏也是看著長大的,便去陸寡婦家里說親。
陸允武知道的時候,陸寡婦已經剪了布裁新衣,苦口婆心勸女兒嫁了:“你跟著他有什么前程,是吃著好還是穿著好,平日里有些心頭我只不管你,那一家子,難道就差了?”
還真是不差,家里富裕不說,人也生得秀氣,見著姑娘家都不敢開口說話,還讀過兩年私塾,這樣好的親事,哪一個不說戚氏是燒著高香才得的。
陸允武在門口聽個正著,里頭半晌沒聲兒,他自家走了,往城里去混街面,過得幾年還聽說戚氏到了年紀出嫁了,那會兒心里那點酸澀勁兒都過了,誰叫他不出息呢,發狠的時候也不是沒想過,往后定要娶個好的!娶個宅門里頭的!
再沒想到會有亂軍,頭一個占的就是鄉下產糧的地方,再打城鎮,搜刮錢財,陸允武知道的時候,家鄉早就叫占了,男丁俱叫抓了來參軍,陸允武自然也參了軍,那會兒還沒歸到成王麾下,還是跟著布政司打的仗。
戰場上殺紅了眼,手上可沒少沾血腥,殺得興起的時候,眼睛里叫濺的都是血,先是大頭兵,連甲衣都沒有,自家尋個鐵板串串洞綁在身上,按殺的人頭來升官,殺敵越勇,就越是得著器重。
到平叛那一戰,他的刀口都砍卷了,說軟骨頭,人的骨頭最硬不過,卷了口的刀還在拼殺,到他殺得眼前一片紅了,沖上來的人哪里還瞧得清楚,一刀下去,才聽見那人叫他一聲哥,定睛看了,是陸家的小七子。
一刀捅在心口上,眼睛都沒閉上,臉上還有笑,身上穿的是叛軍的衣裳,陸允武一下子清醒了,他殺了個同鄉,再不熟識也是打小一齊長大的,猛然呼得兩口氣兒,后退一步,生生撞上人的刀口,若不是背上有鐵片,他也沒命好活了。
陸小七怕是認出他來,想來認親的,他瘦巴巴的身子,哪里是當兵的料,等平定了,才知道因著
他家富,那征兵的便睜只眼兒閉只眼兒,收了錢量,放過他,說他生病,上不了戰場。
可等叛軍節節敗退了,家里的錢又掏干了,他就叫人拎出來,扔上了戰場,走的時候,戚氏已經懷了身孕,家里屋也沒了田也沒了,一家子這許多人,死了個干凈。
他還是叛軍,那些個死了兵丁,家里人總還有優養,既非軍戶,又不是平叛有功的,雖不追究了,可日子也過不下去了。
戚氏進城是想尋戚家人的,能有個存身的地方也好,哪知道戚家早早就死光了,她走投無路之即,瞧見陸允武走過街市,跟了一路不敢開口,快到他家門口了,這才叫了一聲,陸允武回頭看這婦人,半晌才認出來。
他心里還記得陸小七那張臉,心里陡然一抖,便是戚氏不來,也要去尋,把她安置下來,知道陸小七的娘還在,把她也一道接了來,要了她兒子的命,便供養她也是該的,本來也破費不了幾兩銀子。
一直到生下孩子,這個孩子不像戚氏,笑起來倒像陸小七,教他叫一聲干爹,他又說不清楚,含含混混跟陸小七那大舌頭的樣子一模一樣。
這事兒陸允武不曾說過,陸小七的娘就當是媳婦跟他舊情未斷,可活到這份上了,哪里還能挑,總有孫子要養活,要是這女人拋下兒子不顧,她們祖孫兩個又要到哪里去?
見天兒的念叨:“他家里可還有一個呢,他這是交高運了,討了這么個娘子,攀上這樣的連襟,你動那心思我也不是不知道,可也得想想自己幾斤幾兩重,進門就叫打出來,可沒人替你收尸。”
過得會兒又哄了她:“你也該把人攏住了,那樣高門的小娘子作甚就嫁了她?定是生得不如意,是個母夜叉,你同他總有些情份在的,小九也不算白喊了這聲爹。”
好的時候就連哄帶騙,壞的時候打罵都有,陸允武隔得一兩月總來看一回,給些個銀子,那幾日她的日子就好過些,可到這會兒了,竟還沒回來,這一回,她是打定了主意的,便是進得陸家燒火也比在外頭強。
若說戚氏沒動心思,連她自個兒也不信,少年時有過一段,這會兒貧弱又是靠著他救濟的,想著自此有人能依靠,她心里怎么不愿意,再看陸允武待小九也好,真能跟了他,她就是少活上十年,也甘愿。
哪知道,哪知道他娘子,竟生得這么好,戚氏叫九紅盤問了一回,又特意送她到門邊:“我們規矩大,我們太太可是皇后娘娘的妹妹。”
戚氏臉色煞白,離了陸家回去久久不開口,婆母知道她去了陸家,拿了藤條打她兩下:“怎么著?外頭的不想干,還想進門當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