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連城裡也傳來了確鑿的消息。她們這批罪奴中,男子皆落戶於涼州,給了庶民的身份,適齡的女眷則全體安排出嫁事宜,甚至有些年歲稍大的已嫁過的婦人名字也都赫然在列,安恕心裡明白,屢遭劫難的涼州嘉陽城太過迫切地需要補充青壯年人口了,這也就是爲(wèi)什麼帝京潁川最終同意了讓他們這羣戴罪之人收編補進邊境充實戶籍。
只是齊玫終是沒有聽從她跟邢嫂子的建議,在婚配的指令下達之前替自己參詳一個合適的人選,安恕對齊玫的脾氣最是清楚不過,她那麼一個溫和軟綿的性子卻只在這一件事上鑽了牛角尖,自己也只能揪心跟無奈。
等到了覈定人選的時候,除開那些已經(jīng)報上去的,彼此相中了的男女,剩下的就都被拉到了校場上,由錢將軍親自寫了號碼的籤紙,放入了一個圓底高身子的籤筒裡頭,女子們被排成了一條縱列,一個挨一個地將手伸到那個籤筒裡頭去摸那大紅色的籤紙。
安恕等在場外,一臉緊張地望著齊玫的方向,見她面容平靜地從籤筒裡摸出了一張四四方方的紙張,只看了一眼那上面的數(shù)字就揉進了手心裡,跟著就歸了隊。
齊玫的臉上沒有一絲觸動,她就只好看向了對面站著的那一隊男人,那裡面幾乎沒有她認(rèn)識的,也就一兩個人看著還算眼熟,但也是全無交集。
後來,就由營裡頭的軍師出面作爲(wèi)司儀,一個號一個號按順序地念誦了出來,每念出一個數(shù)字,就有分別抽到這個數(shù)字的男女分別從隊伍中站了出來,被帶走歸到一處。那些已經(jīng)被唸到號的姑娘們大多都紅著張臉,也就匆匆忙瞥了眼跟拿了自己號數(shù)相同的男人們,看沒看清那人的面貌都不曉得。
安恕看的一顆心也跟著慢慢地提了起來,也不知齊玫抽到了幾號,那個司儀都已經(jīng)唸到十七了,也沒見齊玫有什麼反應(yīng),直到唸到二十四這個數(shù)時,安恕纔看到齊玫的身子明顯的一抖,這才從僅剩不多的那幾個女子當(dāng)中僵硬地走了出來。
從另一個隊列裡緊接著站出來了一個人,距離安恕有些遠(yuǎn),從她這個位置看就覺得那人長得肩寬膀圓五大三粗的,等走地近了才發(fā)覺這人有些眼熟,細(xì)一打量就想起了這人是過去跟邵敬潭住過一個營房的那個,她記得剛來涼州那會兒第一回給邵敬潭送飯的時候還撞見過他來著。
安恕緊緊盯著那個男人的動向,看著他跟齊玫被歸到了一處,那人黑黢黢的臉上漸漸飛上了一層暈紅,齊玫自始至終也沒看過一眼這個“聽?wèi){天意”而來的即將成爲(wèi)她相公的男子,待輪到她們二人報上年齡名字登錄在冊後,齊玫就下了場朝著安恕而來,只留下那個男人尷尬地站在場上,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跟身邊那些或紅著臉龐或低低絮語的男男女女們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安恕有些尷尬地看了那人一眼,見他並沒因此而露出不愉的神色。的確,齊玫這個舉動是弄得鄭鵬巍有點懵,但他以爲(wèi)是姑娘家臉皮薄怕羞因此才躲了他,所以也沒往心裡去,沒一會兒也自己獨自折身離開了。反正都已經(jīng)記在那姻緣冊上了,他這個媳婦呀,肯定是跑不了了。
此間事畢,安恕就立即找了個機會跟邵敬潭碰了一面,她詳細(xì)地問詢了鄭鵬巍的身家情況,人品性情,在邵敬潭再三保證之下才勉強算是過了心裡那道坎,說到底,她對齊玫始終有愧疚,只這愧疚從何而來,竟連自己也說不清楚,邵敬潭只好不斷地安慰她,又替鄭鵬巍說了不少好話,最後還拿自己來擔(dān)保此人絕不會負(fù)了齊玫。
安恕壓在心頭的那塊巨石在邵敬潭這一頓勸說下總算是堪堪落了地,等回去了之後又跟齊玫詳細(xì)敘說了些她打聽來的情況,齊玫聽完就只點了點頭,輕聲說了句:“他人好就行。”
安恕看她終於首肯了,雖然仍不像個新人該有的開心樣子,說到後來聲音也漸漸低了下去。齊玫知道她這幾日替自己操碎了心,儘管覺得再無所謂,卻還露出了抹喜色,不爲(wèi)別的,事態(tài)發(fā)展超出她預(yù)期太多,事已至此,也只當(dāng)是寬安恕的心了。
她們這一批女子若要安排單獨出嫁那就太複雜太麻煩了,因此軍營裡的打算是趕在白露節(jié)氣之前,趁著秋意還不太濃的當(dāng)口,挑個良辰吉時,集體操辦一場嫁娶的大喜事。
錢將軍跟季大人對這樁事都挺上心的,一個找了嘉陽城中的一座寺院裡的老禪師給合訂好了吉日,另一個就張羅起了新人要穿戴的綾羅絹綢跟當(dāng)天喜宴時的酒水菜餚。
軍營裡頭大大小小的司所俱都忙活了起來,那些已嫁了人的媳婦嫂子們整天忙得腳打後腦勺一般,總算是趕在婚禮之前將那些喜慶的枕頭被褥給準(zhǔn)備好,連邢嫂子都打趣說,她這些天操心操的怕是連將來給她們家英子侍弄嫁妝都比不上呢。
等到安恕成婚的這一天,剛好是這一年中難得的黃道吉日,就連一直消消停停纏綿了好久的雨也徹底停了,卯時不到就完全天光大亮,綺雲(yún)追逐著朝霞,一併掛在藍得明淨(jìng)透徹的天邊。
安恕跟齊玫一早就跟另外那幾十個同日出嫁的姑娘們集合在了一處,營裡那些嫁得早的媳婦嫂子們也老早就張羅起來了,挨個幫著新人們梳髮描妝。
齊玫那邊閉著眼仰躺著讓邢嫂子給開臉,安恕已經(jīng)自己拿了銅黛描起了眉,她眉眼本就生得極爲(wèi)豔麗,便不欲在這上面多作文章。邢嫂子整飭好了齊玫的妝,一瞥眼就見著了正獨自對著銅鏡畫眉的安恕。
“恕丫頭這可不成,今個可是你的好日子,咱可不能往那清淡上拾掇,這脂粉都是少不了的,你呀,就老老實實地坐在這別動,嫂子保準(zhǔn)幫你收拾得水水靈靈的,讓那新郎官一瞧啊,就走不動道啦!”
後來安恕左推右推都推脫不過去,只好聽從邢嫂子的,又在額上貼了片灑了碎金箔的花鈿。邢嫂子藉著窗紙外躍進的浮光細(xì)瞧了瞧,只覺跟她那對流光溢彩的眸子相互輝映,越發(fā)嬌俏動人了,無論男女不管誰見了都禁不住要歆羨、喟嘆,也不知這新郎官掀開蓋頭時會不會看得呆了。
“還是這個好,晚上的時候把那火燭都點上,指不定到時候會有多美,咱們邵副都尉可真是大飽眼福了啊。。。”邢嫂子笑著揶揄她,安恕臉上迅速地?zé)釥C了起來,忙擡手捂了捂,抿嘴笑著不迴應(yīng)了。
等她們?nèi)繆y點完畢,穿上了大紅色的喜服,窗外頭也悠悠揚揚地飄來了吉慶的喜樂,邢嫂子估摸著時辰也差不多了,就召集姑娘們圍到了門口,外頭有軍師帶著一隊人想進門接迎新婦,皆被屋裡的幾個嫂子給攔了下來,門外的大男人們只好應(yīng)下了許多好處,又將裝了銀錢的紅色荷包隔了門縫塞了不少進來,邢嫂子等衆(zhòng)人見鬧也鬧夠了,笑也笑夠了,這才鬆口,微微敞開了半扇門扉。
屋裡的新嫁娘們一個個既緊張又雀躍,不知不覺中安恕的手心也已經(jīng)濡溼了,又不敢擦在衣襬上,拳緊了鬆,鬆了緊。
門外的新郎官們也是一身的鮮亮顏色,胸口還佩戴著攢絹紅花,已經(jīng)按隊列都排好了順序,邢嫂子在門邊瞥了一眼,然後就回屋讓姑娘們也一個挨一個地站好了順序。
爲(wèi)了防止弄錯新人,營裡還特特派了兩個人過來從旁監(jiān)看,兩邊都確認(rèn)了邢嫂子才依次給姑娘們蓋上了蓋頭,由一個婆子拉著送到了男方身邊。
安恕跟齊玫被遮上蓋頭後就再看不見了彼此,也不好在這等關(guān)鍵時候說什麼話,沒多久就到了安恕的次序,邢嫂子上前拉著她的手,在那塊紅綢步旁貼著她耳側(cè)小聲叮囑了句:“注意腳底下,跟著喜娘的方向走,嫂子只能送你到這兒了。”
安恕聽著,差點淚灑當(dāng)場,她不敢出聲,只好堅定地點了點頭,邢嫂子見了,就放開攙扶著她胳膊的那隻手,安恕順勢就被一名喜娘給拉了過去,引導(dǎo)著她往她命定的男人方向走去。
安恕被滿滿入眼的紅給遮得嚴(yán)嚴(yán)實實,只能藉著透進來的些許微光看到前方攢動著的人影兒,她專注於腳下,生怕行差踏錯,往前走了幾十步的樣子,引領(lǐng)著她的那位喜娘就站定了,安恕知道身旁這個男人就是邵敬潭,但她既不敢左顧右盼,又不敢主動出聲,從蓋頭底下的縫隙處往左邊一瞥,就見著了一雙乾乾淨(jìng)淨(jìng)的軍靴。
邵敬潭看著前方的姑娘一步一步向自己走來,感覺像做夢似的那麼不真實,可是他又清楚的知道那就是安恕,因爲(wèi)乘著清風(fēng)從鼻端掠過的不只有脂粉的氣味,還有獨屬於她的那一縷清清淡淡的草藥香氣。
他的眸色越發(fā)地深沉如海,心中悸動不已,眼裡的溫柔即將滿溢而出,視線一直追著她的一舉一動,直到她在他右手邊的位置站定。
她就在他的身邊了,這一生,都會伴他左右。
這個認(rèn)知讓邵敬潭胸口暖融融的,極大的滿足跟幸福感充斥其間,都要擠不下了,嘴角止也止不住地想要上揚。
似乎是感受到了身旁男人的激動,安恕將那雙一直交疊置於身前的手不動聲色地落回到身體兩側(cè),寬大的袖口剛好擋住了她躍躍欲試的指尖,她試探性地將手指前伸,果不意外地就碰到了邵敬潭溫?zé)岬氖终七吘墶?
邵敬潭對於安恕的舉動並不感到驚詫,在他的印象裡她一直都是如此的“大膽”,待感覺到那隻微帶著涼涼潮意的手指後,他當(dāng)下便感受到了她的情緒,並義無反顧地將它握緊,指間相纏。
沒有什麼是比你更重要的存在了,唯有你,是我的命,我的一切。我最珍愛的人,我終於在經(jīng)歷了生死之隔後,擁有了你。
安恕在蓋頭下無聲地笑了出來,從邵敬潭身上傳遞過來的溫度一直順著她的那隻手綿延上行,遊走到了心臟的位置,繼而被疏送到四肢百骸。在那之前,她胸口突突跳得一陣強似一陣,有多久沒這麼緊張過了,安恕腦子裡一片空白,想要觸碰邵敬潭也是爲(wèi)了更明確的感覺到他的存在,因爲(wèi)這一切都太不像真的了。
安恕忘了自己受過多少苦,流過多少眼淚,也忘了能跟邵敬潭走到今日自己付出過怎樣的代價,她只是覺得僥倖,同時還夾帶著那麼一絲不確定的惶恐,直到——他回握住了她的手,那樣乾燥溫暖,能夠直通心口的溫暖。
安恕的淚已在眼眶子裡開始打轉(zhuǎn)了,反正也什麼都看不見,索性就無所謂了,只是強忍著不敢哭出來,因爲(wèi)她還記得邢嫂子最後囑咐過的話,連忙深吸了幾口氣,更緊地捏了捏邵敬潭的掌心。
邵敬潭輕易就察覺到她的顫抖,卻苦於百八十雙眼睛盯著,無法做出進一步的表示,只能藉助她二人聯(lián)結(jié)的那雙手,無聲地傳遞的他堅定的情意。
等安恕漸漸平息了情緒,沒多久,剩下的那些新人全都成雙成對地排成了長長一列,從遠(yuǎn)處望去,校場上一片熱鬧喜氣的紅,鼓樂的聲兒更響亮了,敲得人心頭也跟著一陣喜悅,新人們先後叩拜了天地,又向錢將軍跟季大人分別行了禮,待互相對拜過之後,新郎官們就留在了校場上宴飲慶賀,新嫁娘們就被人分別送入了新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