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士們卯時剛過就集結成大部隊,候在城門口的位置,準備出征。安恕跟一衆女眷們含著淚眼站在城牆上送行,那些平時常吵吵鬧鬧的幾對“怨偶”,這時也都是難分難捨,男的不時朝上面張望著,女的睜著對通紅的眼,不停地輾轉找著最顯眼的位置,試圖瞧清楚這離別前的最後一眼。
安恕一直笑著,即使眼前淚水漣漣模糊成一片。邵敬潭在衆人中是那麼顯眼,她一眼看過去準能第一個就找到他所在的位置。她伸出手朝他緩慢地揮了揮,遲疑地,不安地追尋著他的每一個動作,在衆女子不停晃動的背景中凝成了一個凍結了的影像,就這樣被封存進了邵敬潭的腦海裡,直到他離開,也依然不能忘卻,每每一場戰役休止,他都會從腦中抽出這個影子,翻來覆去地想念。
只是,此刻的他不便當著衆人面做出迴應或表示,但安恕還是從他的眼睛裡看出了那個堅定的回覆,四周的女人們或相互扶持著抽泣,或呆呆站在原地望眼欲穿,只有她,彷彿虛空之中有點兒什麼是跟他緊緊牽連住的,僅那一個深邃的目光,就足夠她在現世中靜靜等候。
女人們一直站在城牆上,目送著曲曲折折的長隊最終只剩了個尾影消失在大路盡頭,安恕揉了揉酸澀的眼,看了看身邊同樣悲悲慼慼的齊玫,難過歸難過,日子總得繼續過下去,要只有她自己也就罷了,可這肚子裡頭還有一個吶……
從涼州軍營調撥出的這部分兵力先是取道雍州,往西北日夜兼行,終於在一個月後與主力部隊匯合成四十萬大軍,浩浩蕩蕩繼續向西而行。
沙一然很快就收到了毓國傾舉國兵力而來的消息,這兩年他既忙著厲兵秣馬,也沒忘了盤布眼線,所以這一天的到來,既在他意料之中,又在他意料之外。
說是意料之外,只因來的信報稱集結在兩國接壤邊境的最多隻有三十萬人馬,那剩下的十萬去了哪兒,沒人知道。還是毓國的探子信息來源出了問題,少計算了十萬人進去?
不對,投放在毓國的都是訓練有素的專業人士,不可能會犯這樣低級的錯誤,可路上也沒有再接到消息,說主力部隊有無分流。
於是,這不知去向了的十萬人就成了壓在沙一然心頭的一塊重重的石頭,他原就是個多疑的人,凡不在他掌控之中預料之中的事都會引起他瘋狂的猜忌與不安,這樣一來,戰事還沒真正打起來,不僅僅是他身邊日常服侍他的人,就連滿朝的臣子,都有些吃不消他詭異暴戾的脾氣了。
很快地,毓國率兵來戰的消息就傳至居延國中,一時間,連同都城在內的各大城鎮中的百姓皆人心惶惶,謠言紛飛,唯恐戰事一起,家國淪喪。
朝廷裡偏於保守派系的一衆大臣,過去就時常跟沙一然對著幹,對於他曾下達的明顯帶有“挑事”意味的政令也多是橫加阻攔,再加上毓國數十萬大軍壓境,要聲討沙一然的呼聲也變得甚囂塵上。按說這種危急存亡時刻,該是團結合力一致對外才對,可朝中不滿當權者的怨言已久,加上沙一然一貫的霹靂手段,早已怨聲載道的大臣們再也經不起他更多的折磨,有的膽子小的在家裡稱病不出,收拾細弱準備逃亡,膽子大的則私下裡勾結了上一任居延國主的老臣部下,試圖推翻沙一然的統治。
沙一然除了每日的早朝,大部分時間都將自己鎖在居正殿中,籌劃著接下來的應對之策,除了他的一些眼線信報,誰都不能進殿打擾他。
然而,他想不被打擾到也難。
因爲送入殿中的密報越來越多。
最開始的時候還只是每天一兩封,半月不到的時候就變成了每日數十封,都是他埋藏在各個大臣家中的眼線呈報上來的最新動向。他越看越火大,也越心驚,到後來但凡查到一絲一毫對方欲要謀逆的苗頭,就搶先下手抄了對方的宅院,收押入獄。
就這樣,一人受審,往往就牽連出一串人來,沙一然有一個算一個,快刀斬亂麻地將他們全都處理了,未及一個月就株連出百餘條人命來,殺到最後,連他自己都迷惘了,想當初這些人不都是擁護他的嗎,怎麼才這麼短的時間不到,就轉過頭來要反了他呢,無非不就是看到毓國大軍壓境,這就受不住想要叛國了?那他的祖輩先人是怎麼頑強抵抗周旋在毓國與北戎這兩隻虎狼之間而未失一城的,果然世襲的那幫權貴都是羣軟骨頭,一輩子給別國君主爲奴的命!
這樣沒有血性的臣民,不要也罷!
一時間,居延都城中的各個貴族官僚無不風聲鶴唳,嚴重到私下裡兩個官員照面都用打眼色的方式,不敢相互交流哪怕一句話,臨去上朝前也都是戰戰兢兢,生怕就一去不還了。
當早朝上的人減少到不足半數的時候,沙一然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因爲他下達的指令都沒有足夠的人去實施了,眼見著大戰在即,就連京中的一些佈防應對都只能勉強應付,這民心要怎麼安定?
他僅剩的那些臣下,安分是安分了,但對他除了畏懼就只有畏懼,整日都活在可能明天就要人頭落地的恐懼裡,根本就沒激起臨戰前該有的衆志成城。
戰事未起,人心已散。
毓國大軍出征的那天絕沒有想到戰事會推進得那麼順利,先是攻破了早先被封閉了的灃裕、渭袛二城,繼而以這兩座城池爲據點,開始穩紮穩打地向西挺進。
最令沙一然感到焦躁不安的那十萬人果然有著特殊的作用,東邊的戰事打得不緊不慢,正好牽制了居延大部分的注意力,這時就沒人再有精力去追究那消失了的十萬人馬,而這十萬人馬就趁著這個時機南行,偷偷繞到鳴幽山後面,用了當年北戎突襲嘉陽一樣的方式,從山的背面直接翻了過去,燒了居延最大的兩處糧草基地。
切斷糧草輜重果然加快了戰事的進程,之前還負隅頑抗的幾個中部重要城鎮不得不開城受降,兩支隊伍由此而再度合爲一支,浩浩蕩蕩地向著居延王城而來。
沙一然敗相已露,城中百姓皆知大勢已去,紛紛出逃加入了反叛沙一然的這方,誰能想到昔日受到萬民敬仰的攝政王如今也成了衆人爭相要討伐的國賊了呢,真真應了那“眼見他起朱樓,眼見他宴賓客,眼見他樓塌了”。
如此的輝煌,卻終究是海上浮蜃,鏡中虛影,他自以爲得到了無上的尊榮跟及至的權利,卻原是一場虛妄,一場徹頭徹尾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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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在瘋狂中清醒過來的沙一然帶著僅有的百餘人護衛隊伍,在王城被攻破之前,匆匆忙忙地騎馬離開,可身後的毓國追兵隨即迎頭追上,迫於無奈,沙一然只能選擇渡海,嘗試著借道北戎,尋找一處棲身之所。
但穆錫倫怎麼可能讓這個害得他避走虛源的罪魁禍首如願,還不等沙一然的船隊抵達,他已經派了一支千人隊伍守在岸上等著堵截他了。
沙一然在甲板上用遠目鏡看到了岸上陳列著的手執刀斧的黑甲士兵,心裡已是一片淒涼,他的自以爲是早讓他走入了死衚衕,藉著特殊的地緣位置在兩個大國之間周旋,以期讓本國獲得最大的利益,看似短時間內收穫了一定的成效,也成功地擺脫了毓國的統治。可小國畢竟是小國,不想當牆頭草,那就只有等著被兩個大國先後夾攻、拋棄掉的結局。
沙一然最後到底也沒敢踏上北戎的領地,後來就再沒了他們這行人的音訊,有傳聞說他們中的大多數由於內訌而死在了海上,也有人說是找了處偏遠的海島,從避難到漸漸適應了那兒的生活。
不過這都不重要了,隨著沙一然的倉皇逃離,毓國軍隊已成功地進駐到了居延王都,剩下的來不及逃走的王室大臣盡皆放棄抵抗,從將都城拱手讓出的那刻起,便昭示著毓國這次的遠征以勝利而告終。
作者有話要說: 下章結局,然後番外一篇,這文就結束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