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半後
“兩個丫頭,快點收拾著,錢將軍那邊車馬都套好了,可別誤了時辰。”
安恕隔著院子就聽見了邢嫂子的吆喝聲,她輕拍了拍懷裡的嬰孩,孩子打了個響亮的飽嗝,小腦袋瓜歪歪扭扭地栽倒在了她的肩頭。
她小心地拖著嬰孩抱回到牀上,生怕她又嚶嚶嗯嗯地哭著醒來,將小被子給她蓋了嚴實,又哄著拍了會兒,才撤回手,整了整身上微微凌亂的衣衫。
齊玫叉著腰對著地上的小豆丁小聲叮囑完最後一句話,看安恕那邊也收拾停當,就去開門請了邢嫂子進來。
邢嫂子一瞧屋裡的架勢,想也知道是好不容易纔把孩子給哄睡著,立即噤聲,轉身將英子給讓了進來,朝著安恕跟齊玫打起了手勢。
英子機靈地進了內室,看了眼牀上閉眼酣睡著的小小嬰兒,又朝地上的小男孩招了招手,從懷裡掏出一包點心,塞進他的手裡。然後,就衝安恕眨了眨眼,做出了一個放心的口型。
安恕又朝牀上緊裹著的襁褓望了一眼,齊玫扶著她的肩,小聲地在耳旁說了句:“走吧。”
兩個人相攜出門,等在門邊的邢嫂子兩步上前,一邊拉著一個,疾步出了院子。
“英子那邊你一切安心,我該叮囑該交待的都跟她說了,家裡不會出亂子,咱腳底下得快點,說是營裡已經派人過來催了。”
邢嫂子邊走邊講,拐出一個巷口就看見前頭已經停好了排成一長隊的車馬,不少婦人相互扶持著踩著矮凳正往馬車裡鑽,邢嫂子一見,差點急得拍大腿,拉著安恕齊玫小跑著到了跟前,剛剛好趕上最後一輛車。
邢嫂子一進了車內就打開側壁的簾子捲了起來,她這一路早跑得氣喘吁吁,額上也沁出了細密的汗珠,邊揮動著手裡的帕子,邊對著安恕跟齊玫說道:“幸好幸好,總算趕上了,要是誤了這一趟,咱孃兒幾個就得靠這兩條腿進城了。你說這纔剛過三月,怎就能熱成了這幅樣子,真是奇哉怪哉。”
安恕挽了挽因這一路狂奔而有些鬆散了的鬢髮,也順著被邢嫂子捲起的布簾朝外頭望了眼,笑著回說:“可不是,去年這會兒的時候,我身上那件襖子都還沒脫呢,這幾天恨不得都直接穿件單衣出門了。”
嗚嗚嚕嚕的車輪聲傳了過來,安恕她們由於在隊伍最末端,等了好一會兒乘著的那輛車慢悠悠地動了起來,雖然行進得並不快,但還是帶起了些風,緩和著衆人稍顯躁動的心。
打邵敬潭上了戰場,剛走的那幾個月偶爾還能捎回來一兩封家信,即使只有聊聊數語,可起碼能令她安定不少。等到她懷孕後期,就再沒收到過有關於他的任何音訊了。
安恕那會兒挺著孕肚,心思又重,情緒更是平靜不下來,因而臨盆的時候委實吃了不少的苦頭,好在生產當日就收到了前線捷報的喜訊,安恕聽完邢嫂子跟她說的戰事大捷,心裡也有了盼頭,咬了咬牙,繃起身上最後一絲氣力,總算是有驚無險地將孩子生了下來。
這一行車架很快就到了城門口,馬上要進城了,前頭的幾輛馬車上不時地傳出女子們嬉笑喧鬧的聲音,應著這春日的明媚景色,路上所過的行人不論男女老幼臉上都掛著笑意,也有不少城裡百姓家中有兒郎參軍入伍的,這會兒也都被允許上到城樓上來迎接軍隊歸來。
臨下車前,安恕反而變得忐忑不安了起來,猶豫地拉著邢嫂子追問:“嫂子我……我這幅樣子,可還……看得過去?”
安恕顯得有些侷促,邵敬潭走的時候她都還不曾顯懷,現而孩子都落地了,也不知容顏身形跟過去是否有差,他到時見了又會否覺得驚訝。
對面的邢嫂子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齊玫也笑著替安恕撣平了腰側的兩處小小皺褶。
安恕一臉的緊張,是那種完全無法緩解的緊張。邢嫂子上上下下來來回回地將她參詳了好幾遍,沒覺得恕丫頭有什麼大變化,只是爲她如此躊躇遲疑喪失自信而感到不可思議。
“我瞧著挺好的,還跟過去一個模樣,沒看著哪兒多一塊哪兒少一塊的,衣裳也齊整,你且安安心,這部隊還不知什麼時候到吶,我從前有一回也是在城樓上迎老邢回來,結果吶,從晌午一直站到傍晚,城裡人家那燈籠都掛起來了,才接到人回家,那時誰還顧得上衣著臉面啊,都一個個蓬頭垢面的,擠擠挨挨地在人堆裡頭找自己丈夫,找著了才能回家,早餓地不行了,晚飯還是老邢幫我拾掇的……”
安恕靜靜聽著邢嫂子講她過去的經歷,漸漸地就沒那麼焦躁了,邢嫂子說到後來,或許也想起了自己年輕時候的往事,免不了地又感慨了幾句:“也就是你們這些年輕的小兩口,才愛糾結那許多,像我跟英子她爹這種老夫老妻的,哪兒還在乎衣衫整潔不整潔髮辮凌亂不凌亂吶。有個詞是怎麼說來著……近鄉情怯!你這倒好,近郎君而情怯起來了,哈哈。”
邢嫂子笑得歡快,安恕也不好意思地抿著脣笑了起來,被邢嫂子這一頓“寬解”之後,安恕心定了許多,車馬一停,就從容地從車上走了下來,跟在人羣后頭,往那城樓上走。
邵敬潭臨行時是個初秋,伴了滿目的蕭瑟紛飛的落葉,走的時候也是蕭蕭瑟瑟的。如今他要回來了,偏巧是個明豔的春日,柳枝抽了條,隨著風吹東飄西蕩,弄得人心既暖和又雀躍。
安恕跟齊玫邢嫂子站在城樓高處,帶著期待向南而望。初升的豔陽微微刺眼,安恕撐著手掌遮在額前張望了會兒,發現就跟邢嫂子說的似的,沒有半點軍馬歸來的跡象,也不知得等到哪個時辰去了。邢嫂子也瞇著眼睛,繼續拿著手裡的帕子扇風,她嘴上說著著急也沒用,可目光卻隔三差五地就往路的盡頭瞄上一眼。
就這樣,四周的婦孺們翹首期盼地等了會兒,卻發現根本不像她們想得那樣順利,沒一會兒就被爬上頭頂地日頭曬得蔫頭耷腦的了。
不知道過了幾個時辰,人羣也從嬉笑喧鬧變成一派靜寂,有些歲數大了的實在扛不住了,就下了城樓準備回去歇個鐘點再過來等,齊玫看了眼安恕額角滲出來的一層細汗,關切地問了句:“怎麼樣,是不是哪裡不太舒服?要不下去找間茶樓在裡面坐著涼快會兒,等有了確實的信兒,再上去也不遲。”
安恕擺了擺手,表示自己還撐得住,就這樣,約莫又等了一炷香的時辰,有眼尖的人好像發現了什麼,手指著遠處那一線浮起來的煙塵,朝四周人中嚷嚷道:“快看!看那邊是不是有動靜?”
很快地,剛還萎靡不振的衆人全都振奮起了精神,朝著那個手指伸著的方向看了過去,安恕心裡撲騰騰的,不是很肯定自己是否看清了,還是邢嫂子更有經驗,凝神細細觀察了一會兒,口中喃喃:“我看著是有些像……”
然後她一拍大腿,許是真看出什麼門道來了,聲音也揚高了些:“像什麼像啊,我看那就是!好了好了,這等啊盼啊的,總算是把人全須全尾地給盼回來了!”
安恕也是喜不自勝,心尖撲騰地更猛烈了,她掂著腳尖往遠處望,這才一會兒的功夫,遠處的大路盡頭就揚起了一層灰濛濛的塵,隨著時間的推移,慢慢的已能看出模模糊糊的人形了,這下人羣中就彷彿炸開了鍋,全都擠到了一起,嘰嘰喳喳地議論了開,間或還有一兩聲啜泣傳至耳畔。
安恕專心致志地看著遠方的暗黃色地面,那上面已經顯示出了一條彎彎曲曲的長隊,只看到了一個隊伍的頭,蜿蜒著向嘉陽城而來,而那裡面,就有她的夫君。
她抹了把眼角,恨不得化身成一隻燕雀,從這城樓上高高地飛出去,能更快些見到他的人,查看他是否平安無虞。
路的盡頭,隊伍中回城的男人們心情也是一陣激躍,踩著的步伐是那樣沉穩堅毅,身後是一片燦爛炫目的日光,他們帶著滿滿的希望而來,給這座城,還有他們愛著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