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夜船果然攏岸,在江邊的客棧草草休息一宿,明日再僱車行路。
朱顏獨自住了個雅緻的小間,吩咐過不要有人來擾後,便一人獨自燃了燈火,坐在幾前翻看醫書藥經。
燭影明明滅滅地映在幾前的書冊上,將的散在鬢邊的頭髮剪個影兒,落落地投在整齊的刻字上。
朱顏看的均是些消暑解表的方藥,什麼藿香正氣散、香薷飲等等,普通得連尋常人家都知曉,但真正遇上緊急的中暑,論急救這些湯藥可都沒了用武之地。譬如一人已是中暑昏厥,拖下去或許要成亡陽之證,如何還等得了去抓藥煎煮,所以在這個年代,因爲中暑而沒救回來的還真不少。
而且此去嶺南,本就是暑熱瘴毒熾盛的地方,又恰好趕著了夏季裡,尋些有效的解暑藥物實在是當務之急。
若論解表消散之物,似乎多是以芳香類的藥物爲好,探手入懷取出滿滿一瓷盒薄荷膏,膏體在燈光下泛著白膩瑩潤的光彩,氣味芬芳沁人,朱顏還在裡面加了些許樟腦,提神醒腦的效果更好。
朱顏嗅了嗅,總覺得氣味還是淡了些,要能讓人一聞之下就醒來這點刺激遠遠不夠……想了片刻,忽然略一哆嗦,覺得一個可怕的想法浮上了腦中。
若是使用些對呼吸道有強烈刺激甚至損害效果的藥物,是不是能將人很快喚醒,可這樣的藥物,無疑已到了毒_藥的境地。
朱顏苦惱地揉了揉額角,雖然從前也聽過以砒霜治療癌癥獲得成功的例子,但她還是不願意跨出這一步去,畢竟那些都是劇毒,本來就說“是藥三分毒”,用起來一定要謹慎再謹慎,如今直接應用劇毒,一旦量沒有把握。不僅救不了人,還是害人。
貓兒適才在她膝上睡了一覺,夜間精神十足,鍥而不捨地趴在書頁上。企圖將朱顏的視線引到自己身上,見朱顏仍是一心一意地看著書,索性攤了個四腳朝天,仰面衝她輕輕嗚咽。
書看不成了,朱顏無奈地笑了笑。將它抓起抱在懷裡,斂眉低低自語,“宣清可不就是給了我一個麻煩?”
貓兒雖然聽不懂她的意思,對她語氣裡的那些微的惱怒倒是覺察到了,腦袋一縮,小爪子扒拉著她的衣襟,楚楚可憐。
“真是造孽。”朱顏搖頭嘆息,卻也拿它沒甚辦法,只得依了它的心意,往牀榻上躺了。側身懶懶順著它滑溜漆黑的皮毛。
貓兒舒舒服服地閉上那對碧玉珠子般的大眼,短短的尾巴繞在身邊打起盹來,朱顏覺得,它這個姿態,分明就像一隻狐貍。
趁著貓兒睡去,朱顏玩心大起,肆意地將它一對軟嫩的小耳朵蹂躪一番,這才心滿意足地翻了個身,繼續想滿腦子的醫書方藥。
第二日竟是趕了五更就要行路的,那會兒天色都沒亮。朱顏呵欠連天地隨意梳洗了,一頭鑽進小車後,只是窩在裡面補覺,等她一覺再睡醒過來。日頭已經上了半天,
邊奉帶著的那些夥計都三三兩兩臥在樹蔭下避日頭,昨日趕路急得很,天又夜了,他們都沒在意這個柔柔弱弱的姑娘,今日一見。竟然這樣明豔動人,全都停了話頭看向她。
朱顏被看得有些發毛,手一斜仍舊落下了車簾,那些夥計大失所望,本來還以爲能和這姑娘攀談上幾句話,誰知她這樣怕羞。
“朱姑娘?”邊奉輕輕叩了叩車壁。
“嗯,我醒著。”朱顏挑開簾子,淡淡一笑。
“我們正往桐城趕,姑娘且忍耐幾日,那裡有我歷年下榻的院子,裡面的僕役都是現成的。”邊奉見她沒有爲剛纔的事情著惱,跳上車轅坐著,“姑娘不願意下車看看風景?這天氣悶得很,也該透一透氣了。”
朱顏莞爾,將袖子寬大的袖子捲起,露出兩段藕白的胳膊,零散的碎髮也盡數盤至腦後,弄出個奇怪的髮髻來。
邊奉看著她不禁發笑,“姑娘這是要做什麼?”
“這樣涼快些。”朱顏實話實說,她方纔縮回車內,一是因爲外面的目光聚焦太大,二則是發覺這嶺南一帶的日頭實在是兇猛了。
“不如姑娘戴個面紗和斗笠?”邊奉仍以爲她有些怕羞,就要下去取斗笠冪籬一類的東西。
朱顏並不攔他,只是隨著他一道跳下了車,一捋額前碎髮,落落大方地出現在衆人面前。
方纔那些夥計們見到的是一個慵懶睡醒的美人,如今出現在面前的卻已經是個活潑俏麗的姑娘了,不禁愈加好奇,不過衆人也知道她是鎮子上有名的醫女,又常看到她和袁凜一道往藥鋪來,自然不敢主動上來搭話,只是聚成一堆又一堆偷偷地看著。
“桐城似乎還不算作嶺南?”朱顏在車上睡了半日,腦袋還昏昏沉沉地沒有完全清醒過來,一路同邊奉往樹蔭下的一處山泉那裡去,一路看著周遭的山色。
之前一直住在江南臨海的小村,她久已沒有看到這樣羣山連綿的景色了,入目滿是翠綠的峰巒,雲蒸霞蔚,真叫人移不開眼。
邊奉想她一個小姑娘在家中悶得久了,看這些不一樣的風景總是留戀得很的,也不去攪她,只是不時提醒她小心山間的小蟲。
“這桐城離嶺南還有些路程,因我先要在這附近問問行情,也好看看帶來的北地藥材在這裡是否有銷路。”邊奉就著朱顏的疑問一一答了。
朱顏一邊攪著手中的錦帕,一邊點頭稱讚,“邊老闆每年來這嶺南走生意,熟得便像自家一般,卻還這樣躬行不倦。”
“姑娘這話誇得我這老臉都沒地方擱了。”邊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聽公子說起,姑娘此來除了散散心,也是爲了來考察嶺南的藥材?”
“確實,不過我對藥材都是些書經上的見識,實在要教邊老闆見笑了。”朱顏將繡滿了紅梅的巾帕敷在額上降溫,向著他淡笑。
“姑娘真是客氣……”邊奉也向著山溪中濯了手,直起身卻見一個夥計面色焦急地立在那裡。
“老闆,小辰面色不好,怕是著了暑了。”來人只低低一句話。
邊奉微沉的面色漸緩,不過是中暑,這南方溼熱,現在又近正午,這並不少見,“你扶他去陰涼處歇一會兒,喝些泡了薄荷葉的水,一會兒也就好了。”
那人仍未走,“老闆,已試過了,他仍是不大好……小辰是第一次跟著您來嶺南,您還是去看看吧。”
朱顏抿了脣,自己昨夜恰在研究解暑的藥劑,不想今個還真的就碰上了,忙從袖中取出一包末子交與那個年輕的夥計,“我這兒帶著香薷散,隨行可帶著酒?方便生活煮水嗎?”
那夥計愣一愣,沒反應過來朱顏是在同他說話,直到朱顏急急地觸了觸他,這纔回過神,“有酒有酒……熱水方纔煮過,原是打算冷了飲用的,這會兒還燙著,倒是不必燒了。”
“邊老闆,我們也去看看吧?”朱顏見那人唯唯地去了,仍有些不放心。
“姑娘真是心善得很,不過是個尋常的中暑,每年都有那麼幾個沒出過遠門的年輕夥計受不過來,何必這麼放在心上?”邊奉搖頭,一邊打量著面前的女子,她看起來體態纖弱,不想精神卻好得很,沒有一點的不適和嬌氣,實在難得,心中暗暗讚歎一回,袁凜真是撿到寶了。
“邊老闆,不管怎麼說都是個大活人,又是你自家的夥計,多多關心一下也沒什麼不好。”朱顏抿了抿脣,覺得自己說得有些太冠冕堂皇,再說下去只怕要扯出什麼人權來了,急忙就此剎住,偏了頭調皮地輕笑,“再說朱顏在這裡坐著也無趣,就當過去解解悶。”
邊奉被她磨不過,帶著她一帶往那邊走去。
那個被稱作“小辰”的夥計正被人扶著坐在一處樹蔭下,面色白如紙,額角豆大的汗珠掛了一串,身上衣襟微微敞著,一旁照顧他的人見朱顏過來急忙要幫他掩上。
“不必。”朱顏蹲下身子,擋了那人的手,低低一笑,“我是醫者,不避諱這些。”
邊奉臉上略有些掛不住,畢竟袁凜將人託給他,乃是叫他帶著朱顏出來散心遊玩的,現下倒好像自己帶著她只是爲了讓她隨行診病的,所以他方纔實在滿心不樂意讓朱顏來看看。
朱顏沒理會旁人驚豔的目光和邊奉略黑的一張臉,不慌不忙地取出帕子爲那人抹去額角的汗水,又用小指的指甲挑了些薄荷膏爲他抹開,這纔去診脈。
“……奇怪。”朱顏抿了脣,這人看起來分明是中暑的表現,可這手下的脈象確實洪大如潮水一般,並不是中暑特徵的浮脈,難道是遇上了虛假的脈象?
“何處不妥?”邊奉將朱顏面色凝重,知道她醫術不差,也微有些緊張,急急問一旁的夥計,“方纔朱姑娘給的香薷散可服了?”
那夥計不敢怠慢,“已服了一劑。”
朱顏還是覺得脈象有些不可思議,見那人神智尚清,向他柔和一笑,“麻煩伸舌一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