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綺見她面色溫和了許多,踮起腳抱住她一條胳膊搖著,“姐姐,我們先別去院子里,我跳舞給姐姐看,好不好?”
朱顏剎住步子,見她一雙大眼興奮地閃閃發光,不忍拂了她的心意,便輕輕一笑,向著一株竹子上倚著,含笑看著面前這個翠鳥一般靈巧的女孩子。
朱綺得了應允,小臉上漾開一絲巧笑,手腕一轉,纖足一點,在竹葉堆積的地面上倏然一滑,向著一側蕩開去,蔥綠色的衣帶也隨之一蕩,在她身邊婉婉流轉,隨著她曼妙的步態,綴在垂髻上的四枚銀鈴彼此撞擊,發出泠泠脆響。
女孩子白玉蘭般的小臉上仍是掛著那一抹甜美的笑,兩只眸子卻充斥著認真的滋味,毫無雜念,一點也看不出這個蓮步婀娜的舞女竟會是方才那個蠻不講理的小姑娘,小巧的繡鞋在地上掠過,將滿地堆積的枯葉攪出一痕又一痕漣漪一般的波紋。
朱顏本來只是不想攪了她的興趣,越看卻越發入神起來,銀鈴的聲音一下接著一下,每一處節拍聽來都有一點熟悉的意味,心中尚未想明白這樣的節奏究竟是哪里有著似曾相識之處,口中已經不自覺地哼唱了出來。
當自己壓低的哼唱回響在林間時,朱顏這才意識到,這曲子正是當日聽永無彈奏的《謫仙怨》!
朱綺聽到她竟然哼出了舞曲,腳下的步子也不禁一頓,但她已經十分嫻熟,纖腰低低一扭,很快仍舊踩準的步子,沖著姐姐甜甜一笑,腦袋調皮地一偏,抖落下一串清脆的樂音來。
一曲終了,朱綺一回頭,見袁凜正立在不遠處,笑得越發開心。“咯咯”的笑聲伴著頭上的銀鈴一道響起來,“宣清哥哥,你什么時候到的?”
“好一會兒了,見你跳得入神。所以并沒有打攪你?!敝祛佪p輕一笑,她早已看到袁凜帶著明子到了這里,明子這孩子看得兩眼都直了,若是被朱綺這丫頭看到了,指不定又要說出什么好色之徒的話來。
“阿顏。方才有一個病患前來問診?!痹瑒C緩步上前,朱顏這才發覺他手中還拿著一截新鮮的接骨木枝條。
“……是外傷?”朱顏輕輕托起下巴,她平日多半只是醫治一些不甚嚴重卻纏綿難愈的疾病,或者就是誤打誤撞的急診,除此以外,似乎便只剩了些養生防病的???,再沒有外傷骨傷的病例前來問診的。
“外傷、骨傷皆有。”袁凜微蹙起眉,“你跟我去看看,朱二姑娘就別去了?!?
朱綺不滿地扁了扁嘴,“為什么呀?”一雙小手又攀上了朱顏胳膊?!敖憬悖乙惨タ绰铩?
朱顏搖了搖頭,伸手擷去落在她發間的幾片竹葉,幾下在手中挽朵花,柔聲勸慰,“阿綺要聽話,難道你病著的時候會喜歡被旁人看到?”
“唔……確實不喜歡?!敝炀_將她挽的花捏在手里,長睫一眨一眨,“果然姐姐也是會挽這朵花的,真是和娘親一樣的心靈手巧呢!”
袁凜若有所悟。垂下頭低低自語,“那個歌伎……”
“明子,你過來?!敝祛佉娒髯舆€在一旁盯著朱綺發愣,急忙喚他回神。“阿綺是第一次來這里,這兒的院子大,你帶著她四處走走看看?!闭f著不忘霎了霎眼,壓低聲,“可別再去惹我娘不高興了,聽到了沒有?”
還不等朱綺反對。朱顏急忙向著后院走去,一邊低聲詢問傷者的情況,“那人傷勢很重嗎?”
“慘不忍睹……”袁凜搖了搖頭,神情越發凝重,“整個左肩……”
他還未說完,朱顏便倒抽了一口涼氣,在這樣平靜的江村,怎么會有人傷成這樣?
“阿顏,別怕,我已經簡單處理過,并沒有方才那么可怕?!痹瑒C以為她生了膽怯,側過頭柔聲寬慰。
朱顏輕咬了咬唇,不滿地橫了他一眼,“我才不是害怕,只是覺得……那人到底傷得有多重?又是怎會傷成這樣的呢?”
“送來時他已經昏迷不醒,是兩人送來的,說是爬上樹伐木時不慎跌下,左肩著地跌斷了骨頭,伐木的斧頭又恰好砸了上來,所以才弄到如此地步。”袁凜語氣平平,他方才清理過傷口,雖然的確肩骨盡斷,血肉模糊,但那一道極深的傷口分明不是斧頭所傷,而且那傷痕竟是極為湊巧地避開了心脈,這難道真的只是湊巧而已?
“伐木……?”朱顏好生好奇,她在這里也生活了快到一年時間,再沒有聽說有人爬上樹去砍伐木材的,只因江南的樹木多是小巧纖細的,并不比北方高大的松樹,架得住人攀爬其上。
或者是因為這個冬天太冷,有些人家將家中存著的木柴全都燃盡,又沒有閑錢去購進新的一批,這才鋌而走險爬樹伐木?
一邊說著,腳步已經進了后院中,朱顏信步踏進屋,一抬頭卻微微一顫,下意識后退了幾步。
那個被安置在床上的人已經醒了,一雙眼正緊緊盯著門口,里面的神情透著一抹寒冷與兇戾,讓朱顏在第一眼上就在脊背間生出了一股寒意,直直竄進心中。
那人似乎也意識到不妥,急忙闔上眼,痛苦地哼了幾聲,微啞的聲音顯得忍痛已久。
“阿顏,進來吧?!痹瑒C欲言又止,仍是拽住她的袖子將她拉了進去。
朱顏這才發現那人的兩條腿也腫得厲害,上面都搭著濕冷的巾帕敷著,看不清情況究竟如何,再轉眼看看他肩上的傷痕,果然是皮開肉綻,雖然袁凜方才處理過,但這一會兒過去,傷口早已再次滲出血跡,沾得下面墊著的白帕一片猩紅。
“疼嗎?”朱顏帶著些許歉意走上前,這人傷得這么重,就算看自己的目光有些怨毒,應當也可以認作是對自身傷痛的一種應激反應,剛才自己真是太失態了。
那人齜牙咧嘴地點頭,微微顯干的唇一動一動,卻啞著聲說不出話。
朱顏擰了眉,略一猶豫,上前一手握住那人的上臂,一手搭上去診脈。
那人顯然一驚,手臂陡然僵硬,朱顏明顯感到這人的胳膊十分強壯,應當不是普通的農人,不禁狐疑地看了他一眼,見他已經把眼閉上,口中一邊貌似痛苦地哼哼唧唧著,只得收斂心神,靜靜診脈。
這脈她并不常遇到,觸手很硬,很緊,端直挺然,應當可以算作是比較典型的弦脈,主痛證,這一點倒是沒有錯的。
在中醫的診斷中,望聞問切,不論是望神色體態,還是聞嗅聲音氣味,亦或直接出言詢問病情,真正的病象都可能被患者有意無意地掩蓋、隱瞞,但舌象和脈象卻是絕對不會說謊的,又因為舌色有時會因為進食辛辣或有色食物造成短暫性的染苔,因此就一般條件來說,脈象反應的病理情況是非常接近真實情況的——或許這也是中醫一般都會進行脈診的一大原因。
有一句話叫作“證有真假憑諸脈,脈有真假憑諸舌”,就是古代醫家對這種情況進行的簡明總結。
“我方才診過,除了兩膝關節有些輕微的扭傷,左肩連至胸口有近六寸的傷口,為利器所傷……”袁凜淡淡地說著,一邊輕輕捏住朱顏一只手,以示安慰,“左肩甲骨脫出,手臂骨折,皮破骨出?!?
“……我知道了。”朱顏深深吐出口氣,這樣的傷勢竟比她想的還要嚴重了許多,幸好現在天氣尚且寒冷,傷口應該還不至于感染化膿。
但話說回來,這人傷成這么一副樣子,竟然面色還能如此鎮定,可真真是不簡單得緊。
“阿顏,你這里可備著黑龍散?”袁凜揭開了覆在那人左肩上的一層薄薄的紗布,整個傷勢這才完整地顯露出來,新鮮帶血的肌肉齊齊斷裂,在血色微微淡去的地方,的確可以看到隱約的白色骨骼。
朱顏下意識別開臉去,輕聲嘆息,“黑龍散的方子我倒知曉,但這味藥并非常用,這兒自然是不會備著的,我現在就遣劉大哥去藥鋪配來?”
“……這傷勢,或許還拖得一會兒?!痹瑒C用蘸著些水的紗布緩緩拭著傷口,一邊微微俯下身問那人,“你可能忍得一日?若是忍得了一日痛苦待藥散配好,這條左臂便留得住,若是忍不得,那只能斷去?!?
“那怎么行?!”朱顏咬了咬唇,隨即黯然搖頭,在這種時候,若是不斷去,大概唯有等死的份了……
“其實就算醫好,這胳膊多半也使不上力氣,不過幸而是左臂,還算好一些,真是巧的很?!痹瑒C微掩起眸子,噙著一點似笑非笑的意味在眼中。
那人果然微微一愣神,沉聲干笑,“不過是忍忍痛罷了,又不是小姑娘家,有什么好怕的?”
“那是最好?!痹瑒C又用蘸水的紗布輕輕覆上,“這紗布浸的是藥水,如此覆著,傷口不會化膿,愈合也會很慢,恰好留到明日藥散完成后來醫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