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溪城的一處不起眼的小宅,
主屋內只有五個人。華蘊正替莫雲深上藥,文其和甯畫皆在旁邊守著,唯有她,像是最突兀的存在。
衆人手忙腳亂的將莫雲深帶回來時,文其也將她帶了回來,然後她就這樣的突兀的站在這裡,狼狽至極,滿身血污。
良久,華蘊收了最後一根銀針,起身只淡淡的說了一句話,“是死是活,全看雲深自己了。”這句話,盡數落在其他三人的耳中,也成了擊潰甯畫冷靜的最後一支箭。
甯畫站在清曉面前時只吐出了兩個字:“千盞?”
清曉在一瞬間回了神,瞪大了眼睛盯著她。
甯畫顯然是看懂了清曉的表情,她嗤笑一聲,下一刻,她的雙手便掐上了清曉的脖子,一路將她逼至牆根,雙手扣著她的脖頸將她狠狠的摁在牆上,她的後腦與牆壁相撞發出了很大的聲響。甯畫的面容猙獰至極,手上下了狠力,整個人脖子處和太陽穴處的青筋盡數暴起。
她是真的想要掐死她。
清曉的臉漲得通紅,整個腦中都嗡嗡作響,眼睛也被她掐得充了血,只覺得眼前是一片紅,就在她以爲自己幾乎快被甯畫掐死的時候,脖子處的手卻被人強行移開了,她的身子立時軟了下去,跌坐在地上不受控的大口呼吸著,劇烈的咳嗽嗆出了她的眼淚。
擋在她面前的是文其,他鉗制著甯畫的手,面無表情的解釋著原因:“王爺有令,保住她。”
甯畫幾乎是一臉的不可置信,屋子中有片刻的沉默,片刻後,甯畫發出了一種尖銳諷刺的笑聲,她仰頭笑著笑著,眼淚卻流了出來,那雙眼睛再落到清曉身上時,幾乎燃著滔天的恨意,她瘋了一般的推開文其,彎腰上前用拇指和其他四指合力捏住清曉的臉,一字一句說出來,每個字似乎都沾著血:“你刺他三刀,他卻到死都想保你平安!”
“你怎還有臉活在這世上!”
話音落下去的時候,她奮力揚手給了清曉一個耳光,她也不知哪裡來的力氣,抓著清曉的衣領將她往房外拉,“你跟我出來!省得在他面前擾了他。”
幾乎是剛到院中,她的巴掌便又落了下來,她當真是將渾身的力氣都使了出來,數個巴掌落在清曉臉上,打得她耳朵一度聽不清任何聲音,清曉像是沒了魂,跌坐在地,一言不發,腦中一會兒是滿身血跡的莫雲深,一會兒又是叫她千盞的青碧,一會兒又是面目猙獰的甯畫。
文其跟了出來,仍然固執的攔住了甯畫,卻被甯畫一個巴掌打得偏了頭,她歇斯底里的衝文其罵:“愚忠!”
文其卻站在清曉面前動也不動。
甯畫一瞬便又笑了,聲音悲苦至極:“我等了他十幾年,竟不如你的一眼!”
她繞過去揪著清曉的衣領,臉上的笑容已經不能算笑了,那猙獰的面容讓清曉看了只覺得手足發冷,“你見我第二面時,便問我要真相!如今我便給你個真相!”
“事到如今,你可還以爲你爹孃的死是因爲莫雲深?”
“他是在救你們!那場火的確是他命人放的!卻是爲了救你們一家,是我派人將你爹孃綁在屋中活活燒死!”
“你知不知道你爹孃是什麼人?青碧是什麼人?”
“是我故意放過你!讓你看見那場大火!絕了他的念頭!也讓你往後見了他能恨之入骨!”
空氣中的塵埃寂靜而緩慢的漂浮在空中,不遠處剛從樹上鬆落的枯葉打著旋兒從空中輕輕的落在地上,像是跌疼了一般,停歇在房檐上的麻雀許是飛不去暖和的地方,在此處百無聊賴的徘徊。
無論發生了什麼,這世間仍是這世間,一切寧靜而有序,一切無言而溫柔。
清曉的目光一瞬間變得恍惚起來,眼睛乾澀,她竟連哭都哭不出了。
甯畫的笑容變得悲悽,似是帶著穿腸之毒,聲音變得輕柔,“你不是要報仇嗎?我纔是你的仇人!來殺我啊!”
她嘴邊劃過一抹諷刺的弧度,接著鬆了手,將清曉狠狠推倒在地,轉頭對著文其一字一句鏗鏘有力的說:“她在這裡,只會毀了他!”
“我不動她,但我也不容她!將那捲秘史給她,然後將她丟出宅子!一切後果我來擔。”
說完,她又將視線移到滿身狼狽的清曉,“這個真相,算是我看在莫雲深的面子上,大發慈悲賜給你的最後一樣東西,看完它,”她偏過頭,往屋內走去,聲音清清淡淡,“去死罷。”
文其將清曉領出宅子以後,交給了她一本已經很破舊的書,有些厚,沉甸甸的,她的手早已被凍得沒了知覺,拿在手中,除了分量,竟已感覺不到書的存在。文其還交給了她一小瓶藥,“這是戲風毒。”他雖然一切都聽命於莫雲深,可他卻也崇敬莫雲深,他當然也不能容忍有人去毀了莫雲深。
清曉便又呆愣著接過那瓶藥。
文其將宅子的大門關上了,吱呀一聲,那般沉重,響在清曉心頭。
清曉拿著那本書,那瓶藥,慢慢走著,沒有方向,也沒有打算。此處是城郊,她也不知要走去哪裡,沿路的風景越來越荒涼,天大地大,她竟已找不到安身之所。
甯畫的確是想她死,那些殺手還未得逞,還會有人來取她的性命,她這樣無人庇佑,被取性命不過早晚之事。
也不知走了多久,她看見了一處破茅屋,許是路人歇腳之所,裡面空無一人,她動動腳,朝那裡走去,將茅屋四處都撒上了戲風毒,一邊撒腦中一邊胡亂的想,文其倒也算聽莫雲深的話了。戲風毒隨風而走,只要近毒,便會帶風,只要有風,便會中毒,她習醫,自然是百毒不侵之體,便給她此毒讓旁人不能近她身。
撒完毒,她這才蜷縮著坐到了屋內,翻開了那本秘史。
天邊綿柔繾綣的白雲,在沁涼的藍色中翻涌成各種各樣的形狀,不遠不近的漂浮在那裡,端的是自在快活,冬日裡那松針樹也長勢正好,有鳥兒扇動著翅膀路過此處時卻無意間丟了性命,天色漸漸暗了,又是一日過去了。
日升月落,海晏河清。
“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這一句曾被爹爹愛極,她以前不懂,如今卻是明白了幾分。
人聲寂寂,太陽快要完全落下去的時候她安靜的看完了那本秘史。
屋外響起了輕微的腳步聲,她趴在窗戶上看了一眼,是那些黑衣人,他們每個人的手中都拿著火把。既然不能近她身,讓她死在裡面也不是什麼難事。
清曉看著那些火把,終是笑出了聲,人生當真是諷刺至此,五年前的大火她逃過一劫,五年後卻仍然要命喪於火中,也是這黃昏時分,也是這大火。
她無路可退,無處可逃。也許已經料到有此結局,她竟一點也不覺得是窮途末路。
屋子漸漸燒了起來,她蜷縮在屋中終於能夠不顧一切的失聲痛哭。
她想起她每每捧起醫書時,都會被父親斥責。
想起曾經那個灑滿溫柔月光的院子,她大著膽子的問他:“那公子可願娶我?”
想起在琉桂閣時,他的聲音是那般平靜:“那侍女還以爲自己已經守得雲開,然而人生一路,卻是黃粱一夢。”
想起他帶她去的塔頂,接天之處,他在獵獵風中那般自在,身後是一片燈火的海洋,“這萬千燈火,纔是我想讓你看的。”
想起了十多年前,人聲嘈雜中她拿著一盞小小的晚燈,被慌亂的嬤嬤推進了那座塔中。
命運也由此開始。
到頭來,他們竟都是命運手中的棋子。
炙熱的溫度拉回了她的思緒,她的目光變得遙遠起來,透過茅屋的窗戶可以看到天邊那自由自在的雲朵,那些記憶與聲音,皆倏爾遠去。
往事如塵,塵埃落定,一生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