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朝陽殿時李公公便止了步,只示意讓清曉一人進去。
上一次見到錦帝,是在慧妃的未央宮,也因著時間短,清曉並非細看高座上的人,可是卻能明顯感受到他身上詭譎的氣息。清曉跪在殿中有規有矩的行禮,腦中不禁有些恍惚。
“霍將軍的身子可好些了?”
清曉沒有擡頭,只跪在殿中恭順的答:“已好多了,約莫十日毒便清了。”
“寒毒,姑娘是如何看的?”
此言一出,清曉下意識的擡頭看了一眼座上的人,卻發現在他並未擡頭,只認真的看著桌上的奏摺,身上的氣息似溫和,卻又有難言的冷意。
清曉細細琢磨著他的話,隨即道:“回皇上的話,寒毒難解,但並不難配,但凡懂醫理的人皆可照著醫書配出寒毒,下毒的方式也不少。”
甯淵能問她此話,便是想知道寒毒難不難配,越難配的毒,背後下毒的人便越複雜,這個道理她懂,錦帝沒理由不懂。
正在清曉思慮他接下來會問什麼時,甯淵的話卻倏爾一轉:“朕方纔聽墨王說姑娘是一人離開的右將軍府?”
清曉一愣,似是沒想到莫雲深會向甯淵提這件事,然而她正欲開口,卻被甯淵搶了先,“若非墨王提醒,朕差些怠慢了姑娘,以後姑娘有何事皆可吩咐那兩個奴才。”
“行了,退下罷。”
甯淵的態度有些敷衍與漫不經心,但卻也從側面表明了那宮女並非是慧妃的人。
那麼絮兒和槐安到底是誰的人呢?錦帝甯淵,還是墨王莫雲深?
步出朝陽殿,清曉輕輕嘆了口氣。無論如何,以後都不可再毫不避諱的去找戚衛了。
蘇纏香此番進宮甚爲折騰。入夏有些時日了,天也越來越熱,她從離洲城一路運紗而來已是精疲力盡,卻偏在宮門口將每次入宮的吊牌弄丟了,也就在她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正巧那男子替她解了燃眉之急。
只見他修長潔白的指尖上掛著的一縷紅繩甚是惹眼,而他的聲音更是低沉好聽:“姑娘,你的吊牌可是這塊?”
蘇纏香一見,眼眸當即一亮,千恩萬謝的接過吊牌,然而,再擡頭時卻只見著那男子的背影。她轉頭問那早就一臉不耐的守衛:“侍衛大哥,可否告知小女子剛剛那是何人?”
“他?不過一個小小的史官罷了,名字……啊,他的名字甚是奇怪,叫一目。”
一目,一目……蘇纏香反覆在脣齒間咀嚼著這兩個字,心中忽而柳絮紛飛,微波盪漾。
待將所有的東西運至戚衛那裡時,已是入夜了。
趁著宮女太監搬運的間隙,纏香閃身到一旁與戚衛搭話,“戚公公,一切可好?”這話是她代雲姨問的,她年年運紗運錦,年年替人詢問。
然而今年戚衛卻沒有像往年一樣回答她,只突兀問道:“你可認識清曉?”
蘇纏香一愣,有些不明白他問這話的意圖,但卻堅定的答道:“她是我的救命恩人。”
戚衛不再多言,轉過身只專心致志的指揮著手下的人做事。
蘇纏香也並未多問,卸完了貨物便打算出宮。說巧不巧,卻是在西門遇到了回素玉閣的清曉。遇見故人,她自是欣喜萬分,揚聲便叫住了清曉。
“清姑娘!”這一聲飽含欣喜,讓清曉恍惚了許久。“清姑娘怎會入宮?”蘇纏香快步上前,頗爲高興的握住了清曉的手。
“不過是給慧妃娘娘看診罷了。”清曉淺淺笑著,看了看她身後空空的馬車,“你可是要出宮?”
“嗯,剛剛將今年的紗交給戚公公,現下正要出宮。不過此番我會在京城多待些時日,姑娘若是出了宮,可到雲姨那裡找我,有何難處我都會幫你。”
清曉看著面前這個不過才十八的女子。她今日穿著白梅雲錦,外頭覆著一層白紗,束腰上也繡著白梅朵朵,梳的髮髻也不過是普通未婚女子梳的髮髻,頭上只有一根珍珠銀釵,整個人看起來如此輕柔,偏生眼裡的神采異常堅定,似鋼似鐵般堅毅。
寒暄一陣清曉便要離去,蘇纏香卻是面露掙扎,眼底閃著猶豫的光。清曉緊緊掠過一眼,便知她心中藏了事。
果然,片刻後,蘇纏香像是下定某個決心般拉住了清曉的衣袖。
“姑娘,纏香有一事相求。”
次日,清曉再去霍至境府上時,槐安聲音微弱的提出要跟在她身後伺候她,她略略想了想,便應下了,然而在槐安忙著準備馬車的時候,她卻聲音淡然的拒絕了,“槐安,走著去吧,皇城的風景也是不錯的。”
槐安一愣,忙碌的步子停下,神色看起來有些無措,和不安。絮兒快速掃了他一眼,上前拉住清曉,“姑娘可莫要說笑,單是從咱們這素玉閣走到宮門口便得好一會兒,更莫說那麼遠的右將軍府了。”
清曉一笑,沒有答話,提了藥箱轉身便出了門,她的聲音從院內傳來:“槐安,來不來?”
槐安一愣,急忙喊道:“小的就來,小的馬上來。”說著,便追上前去。
一旁的絮兒錯愕的同時臉上難免出現了一絲難堪。
約莫半個時辰後,清曉和槐安走在了喧囂的大街上。事實上清曉並不怎麼怕走路,五年間隨華清學醫的時候,有時去浥山採藥一去就是好幾天,那時候花費的體力比之如今無疑是小巫見大巫。
她不動聲色的觀察著槐安,只見他充滿驚喜與疑惑的眼神不時的在街邊各個小攤流連。
絮兒出身未央宮,八成是甯淵或者慧妃的人,而槐安呢?她昨夜再三思索,覺得沒什麼比“偏愛”更容易讓人露出馬腳。爲奴爲婢者,皆以討主子歡心爲首任,現下就看他們誰先沉不住氣了。
槐安應是做慣苦活的,這一路走來就連清曉都出了一身薄汗,他卻仍是神清氣爽,許是宮外的自由感染了他,他的臉上竟帶著一抹甚爲靦腆的笑容。
到了霍府,清曉替霍至境配藥時槐安自是在外面候著,然而防人之心不可無,她仍是壓低了聲音同霍至境說話。
“霍將軍,今日的藥方吃完餘毒便會全清。”清曉一邊寫著藥方一邊道,“這些日子皇上特地派了七王爺與慎刑司的方大人徹查將軍中毒一事,如何,可有什麼眉目嗎?”
霍至境望著清曉,臉上浮現的一抹疑惑,似是弄不懂她明知下毒者是紅杉,卻問出這話。
正要開口,她卻將藥方遞了過來。
藥方上僅有幾個帶著墨香味的清秀小字——想救紅杉,便聽我的。
他擡頭訝異的看著清曉,她的眼神平靜,和往常一樣,寫完藥方便起身收拾藥箱準備回宮,好似什麼都沒發生。
她料定了他會聽她的,這種篤定的態度難免讓他起疑,然而心底的殘念卻告訴他,她是紅杉的師妹,總不至於害了紅杉。
在保護紅杉這件事上,他不能猶豫,亦沒有選擇。
於是在清曉走後,霍至境就看見桌山放著一個小小的青瓷瓶,和她留下的小紙條。
清曉臉上少見的帶著笑出了霍府。
霍至境此人,也許帶兵打仗是一把好手,但在朝堂中的事上卻是剛正不阿頭腦極其簡單的一人。
現下再細細想想,以莫雲深的爲人,他未必會選擇霍至境這般沒頭腦的人當做屬下。那麼那天他來是做什麼呢?來便來,爲何帶著李陽峰和那名少年?難不成真是探病?
此事在回到太醫院時,來討藥的甯辰替她解了惑。
莫雲深探病是真,而李陽峰卻是另有他事。
這他事,便是李陽峰向霍至境賠禮道歉一事。
李陽峰此人,妻妾一大把,卻是三十多歲纔有了兒子,身爲李家獨子,李連笙自是受盡寵愛,成爲京城裡遠近聞名的小霸王。那日李連笙領著一羣小廝在街上晃悠時,恰好逢著霍至境牽著那匹汗血寶馬回府。
李連笙一見著那匹馬,眼睛都直了,暗想若是用這匹馬去賭場賽馬,豈不是面子銀子都賺了?於是當下便起了歪心思。
因霍至境常年鎮守邊關不曾回京,他自是不識霍至境是何人,甫一開口詢問,便被霍至境一口回絕,他的面上難免有些掛不住,不由得的耐著性子道:“兄臺,不如這樣,你這馬,我買了成不?要多少銀子你只管說。”
這馬跟了霍至境近十年,霍至境怎可能賣了它,他回拒的仍然不留餘地,“你拿多少銀子我都不賣!”
李連笙心裡的那絲文火“騰”地一下燃了起來,當即指使身邊的小廝蜂擁而上,打算硬搶,霍至境一身功夫,卻是顧慮他們都是平頭百姓掂著勁,然而他掂著勁,李連笙卻沒有,他趁著混亂之際,眼疾手快的抽了馬鞍上的馬鞭直朝被衆多小廝纏住的霍至境抽去,霍至境眼見周圍全是人,一時心軟便生生捱了他一鞭。
這一鞭卻也是激怒了霍至境,他本就是武將,何時受過此等侮辱,幾招過後當即用馬鞭綁了李連笙,將人扔上馬背,一路招搖過市將李連笙送回了李府。
李連笙是血氣方剛的少年,臉皮薄,心氣高,氣急敗壞的同李陽峰說了一大堆,李陽峰卻是板起臉狠狠責罵了他一通,自知此等荒唐事李連笙難辭其咎,於是那日才提了一大堆的物什同莫雲深一起去見了霍至境。
清曉聽到此處,腦中已然明瞭,太醫院裡的處處都是藥草的味道,恰好那柳御醫又拿著一味藥過來了,“清姑娘,清姑娘,這蟬翼能否與赤蟲同時下藥?”
柳御醫本以爲清曉會如同往常許多次一樣沉聲告訴自己,卻沒想到這次清曉蹙著眉,似是想了良久,慢慢開口:“這個……我倒也記不起了,柳御醫,宮內的醫書都放在何處?明日我去看看吧。”
柳御醫一愣,心裡頭一次對清曉有了一絲輕視,華清的徒弟,也不過如此啊,心中這樣想,他嘴上卻是有禮道:“和其他書冊一樣,宮內的醫書,皆放在藏書閣。”
同清曉所期待的答案一樣。
她端起茶杯,慢慢抿了一口已經冷掉的茶,然後露出一抹嫣然笑容,偏頭問桌邊還在爲霍至境中毒的事傷神的甯辰:“甯辰,明日你陪我去一趟藏書閣吧?”
甯辰剛回神便看見她的笑容,印象中,她還從未像這樣同他笑過,如冬日微薄的陽光般讓人心生暖意,又好像一朵素淨的白花在夜色中悄然綻放,他的嘴比他的心更快。
“好啊。”他聽見的,是自己藏都藏不住的欣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