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交手
盡管隔了老遠,張太尉還是一眼便認了那人出來。
完顏突合速,盡管他的發須都染上了白色,盡管他此時與當年不是一個打扮,但張太尉還是認了出來。
就是他,就是他!
神臂弓威力極大,這一箭雖然偏了,但張俊并沒有聽到來自于皇帝的埋怨。
他把弩架在右手手臂上,此時面前雖然站了萬人,但他的眼里只有一個人的存在。
現在這個距離,只要他輕輕一扣,只要這箭能夠射出去,射到突合速的腦袋上……
一切,便都有了交待。
“停下,停下!”
劉邦見了前方的景象,大聲地想要止住眾人。
又見張俊似乎聾了,便一巴掌拍到了他的手上。
“陛下!”
張俊向來對自己恭敬得很,像是這么大聲的說話,在劉邦的記憶中,這應該還是第一次。
而張太尉也立馬反應了過來,頷首認錯道:
“臣萬死,陛下恕罪……”
劉邦沒有看他,而是目視著前方:
“都是百姓,用弩難免誤傷。”
又對著王德道:“這些,都是你的。”
王夜叉聞言大喜,就想拍馬上去,又被劉邦攔住:
“別殺昏了頭,若是能趁機入城,倒是省下了不少功夫。”
王德領了命,帶著兩個兒子,又帶著他的銳勝軍,朝著潁州城門沖了過去。
而劉邦……
他死死地盯著城門樓上的人,他就想要看看,這金人到底是個什么模樣!
準確的說,戰場上的金人,到底會是個什么模樣!
那日攻下壽州,除掉一些個勞力農夫外,大部分都是金漢軍……金國人控制宋遼兩國,大多都以宋國的編制為主,那什么猛安謀克,是金國人對內的軍制。
而與王德戰了幾十合不分上下的那個,和他帶著的那群人,也不是金人,
說是什么草原上的人,來自于烏古迪烈統軍司。
雖然壽州不大,但連一個金人也沒瞧見,終歸是讓皇帝有些沮喪。
今日既然知道,這潁州城里全是金國精銳,那說什么,劉邦也得好生瞧瞧。
瞧瞧這些人到底是比漢人多長了手還是多長了腳,能把這些漢軍嚇唬成這個模樣!
他們距離城門不過百米的距離,這地方實在是不安全,但打的就是對面一個措手不及。
只見王德眨眼間便沖進了人群里……他的馬,與他麾下的人所騎地大理馬不同,分明是北方一匹北方的馬,特別是剛才,他還特地給馬批上了重甲。
沖過去,瞬間便將幾人給撞飛了開來,王夜叉虎也是真虎,好歹也是一軍主帥,可這不要命的沖殺在前頭,勢頭明明比旁人更甚。
張俊動了動嘴,他的注意力一直在那突合速地身上,此時見那人鎮定自若,全然沒有被襲的驚慌感,六十來歲的年紀,連身甲也沒穿,直接取了陌刀,竟也學著王德的模樣,第一個迎在了前面。
再看那群金軍……他們終究還是慌了,可那局促感只是短短的一瞬,在銳勝軍短暫地擊殺了幾人之后,他們竟然沒慌著逃命,而是列起了方陣來。
用步兵方陣對抗騎兵沖鋒,這是宋人的打法。
但這群金兵用起來,仍是顯得頗有章法,騎兵只要停了下來,威力便消失了大半。
而且這種距離,除了一刀一刀地砍,什么功夫也施展不開來。
“官家……”
親眼見到突合速斬殺了兩人,張俊終究還是開了口:
“臣也去吧,讓臣也去吧。”
多虧了王德,他不要命,他手底下的人也不要命。
若說上次兩淮諸將,劉锜靠的是智,這人靠的便是一個‘勇’字。
即使沒有皇帝在,銳勝軍也是不怕金人的;更何況如今皇帝就在后面看著,更何況殺了敵,還有著豐富的賞賜等著。
一時間,雖然沒有打成一邊倒的局面,但王德確實是已經占了上風。
“張俊……”
劉邦心里頭有些奇怪,這城外駐軍不過幾千人而已,可這畢竟就在城門邊上,這么大的動靜,那潁州城門竟然還是緊緊閉著,絲毫沒有要開的模樣。
而且那城頭上面站的人也不是瞎子,他們就這么看著,看著這幾千人與王德交手。
莫非……情報出了錯誤?
此地根本就沒有什么五萬守軍,這些人已是城中部隊的全部?
“沒有下次。”
張太尉心里頭一凜,若不是騎在馬上,現在他就想要跪下來。
“下次再這么嚇唬老子,老子便讓一百人在你耳朵邊上吼一個月。”
剛才他確實是被張俊給吼楞了,但知道這老小子有心結,他還是擺了擺手:
“去吧……莫要強求,這仇早晚都能報,你都等了十幾年,不差這幾天。”
“千萬,別學種風。”
張太尉低著腦袋沉默了一會兒,朝著皇帝深深地作了一揖。這才帶著他銀槍騎兵,頭也不回地沖了過去。
他的目標只要一個……
突合速早就注意到了王德,本來想找上那人,卻被趕來的張俊給攔住了。
張俊,秦州人,大宋太尉,樞密使,太子少師,濟國公……他現在有很多的身份,但他最開始的時候,剛剛參軍的時候,只有一個身份:
種家軍。
他適才一邊沖著,一邊不斷地想起種師中的模樣。
“敗則敗了,有死而已。”
他這一生,鎮壓過河北起義軍,勤過王,平過叛,在明州殊死抵抗殺了數千金人……自金兵入中原,將帥皆望風奔潰,未嘗有敢抗之者,大宋戰功自明州一捷始,至此而宋軍勢稍張矣。
是的,南渡以來對金的第一勝,不是岳飛也不是韓世忠,而是他張俊。
他一直都是不怕金人的,他在很早之前就不怕了。
但是之前皇帝陛下需要他怕,所以他便一直都告訴自己:
張俊吶,伱應該害怕。
什么國仇什么家恨,都不重要,因為你應該害怕。
他知道宋國諸將都看他不起,也知道親手帶出來的楊沂中與王德都小瞧與他,似乎他除了讓人撤退之外,便再沒了別的本事。
但自從秦檜身死,自從皇帝宣布要北伐的那天起,張俊便知道,他再也不用害怕了。
他終于、終于,終于可以在種師中出現在眼前的時候,抬起頭來看著老將軍的眼睛了。
“老爺子……”
張太尉嘴巴低聲喊著,看著馬下的突合速,舉起長槍便刺了過去。
這下來得迅猛,那龍虎大王的注意力又在王德身上,雖然被他躲了開來,但他的胸前,還是被槍頭給擦到了,衣服與血肉一起翻在外邊,在種師中留下的傷口上,又添了一道深深的口子。
突合速的手顫抖著,好似想要去觸碰那傷口,但張俊又哪里要給他機會,接著一槍,又戳了過去。
突合速六十五歲,張俊恰好倒過來,五十六歲。
兩個頭發都白了的老頭兒,此時搏起了命來。
一旁的銳勝軍終于將優勢擴得越來越大,不少金兵此時亂了方寸,背靠著城門,有些無力地朝著銳勝軍揮著刀。
但這些宋軍在重重的鐵甲后頭,又都各自穿上了一件紙甲,別說金人砍了,就算是頂著神臂弓,他們也敢沖一沖。
而那兩旁的潁州百姓們……他們適才站了起來,又被種風給叫停了。
這種時候,他們不幫忙便是最大的幫忙了。
在顏二娘子的請求下,幾人把他給拖到了人堆里,安全是安全了,但外面是個什么情況,他卻是見不著了。
只有顏二娘子不時站起身來,又不時蹲下來,將外邊的事兒說與他聽。
“可看見……咱們這邊打的是誰的旗號?”
“早便瞧見了,是一個‘張’字,一個‘王’字,不知道來人是誰。”
種風大喜,但這個時候沒有皇帝的同意,他也不敢直接將趙官家的行蹤給暴露出來。
只是說道:“是張太尉,是咱們的張太尉來了,大伙兒都有救了。”
看他臉上的神情,與當年自家男人聽見劉將軍來的時候一模一樣,顏二娘子附和他道:
“是的,宋……咱們確實占了上風。”
種風知道皇帝身邊有多少人,也知道這城中的守軍數目。
此時雖然還是有些擔心,但想到已經有人把消息傳了出去,陛下也不是個沒有計較的主……
他只當是皇帝叫了援軍,如此才來了這潁州城。
又想到這里百姓眾多,兩軍交戰起來又亂,難免會死傷一些無辜者,便又朝著顏二娘子說道:
“趁此機會,咱們快逃,朝著咱大宋部隊的方向逃,只要逃出了這里,大伙兒便都安全了。”
不用他說,其實很多人早已經有了這個打算。
但一來畢竟家在潁州,若是逃出了這里,不知道該去往哪里;
二來……不少人也見到了張太尉的旗幟,這兩淮誰人不知,張家軍講究的就是一個公平,管你是金人還是宋人,該搶的便搶,該殺的則殺,從來不計較那么許多。
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如此,才糾結了起來。
見眾人不為所動,種風又開始勸道:
“大伙兒若還記得我的身份,便知道我說的話,代表的就是朝廷。”
“咱們先逃,活命要緊,等陛……張太尉拿下了這潁州城,到時候大家再回來,也是一樣的。”
他的話被傳了出去,越來越多的百姓們也開始思量了起來。
不一會兒,他們心中便有了計較。
那皇城司的大官兒都親自跑到這兒來了,他剛才說的那些話大伙兒也都聽到了。
逃吧,逃往南邊做南人,逃往北邊做北人,這潁州能不能回來,都是日后的事情了。
有了一人帶頭,很快,越來越多的人便開始跑了起來,如潮水一般地,瘋狂地朝著潁州城相反的方向跑去。
有人要慢一些,但也是在尋找自個兒的親人,還有人主動背起了種風,更有與金人有仇的,跑去尸體面前撿起了刀來,一邊跑,一邊朝著金兵插刀子。
大家都動了起來……這些人朝著皇帝所在的方向不斷地前進著,又一次,他們把性命交到了宋國的手里。
周圍的禁軍早已經是嚴陣以待,不過劉邦卻不在意,雖然還是往禁軍背后躲了躲,可來的都是自己的百姓,說到底,他是不怕的。
比起百姓來,他最在意的還是這潁州城。
都到這個地步了,突合速身上已經掛了好幾道彩,但那城門還是緊緊閉著……
當真便沒有人了嗎?
自然是有的,蓋天大王完顏賽里,此時緊緊的盯著那鎮國大王韓常。
“元帥,當真想要陷突合速于死地?”
“右丞相這是甚么話?本帥不是已經與你說過了當中干系?!”
韓常不是沒有與金人打過交道,特別他是自幼便隨著父親從遼投金的這種,更是比許多金人還要金人。
現在的上京會寧府,金國貴族們無比以穿漢服說漢話習漢禮為榮……真以為每年從明州領了扎子北上的船,全都是去高麗的?
當中大頭,還不是被會寧府的貴人們給占了去。
在這種情況下,反而是一些漢人以學習金國人的穿服說話為榮……怎么說,也是有些怪異。
而韓常,這個人與郭藥師差不多。
現在他與賽里站在城門樓上,不管下面的喊殺聲多么震天,這位韓元帥就是巍然不動。
直到完顏賽里想要率軍出城,卻被守將給攔了下來,賽里這才知道了,原來韓常第一時間便已經下了令,不準打開城門。
問他,他便說:
“潁州城堅墻厚,若是堅守之,百萬軍馬亦撼動不得,此時若開了城門,宋軍又隔得如此之近,極有可能會趁亂沖進城來……元帥下令堅守潁州,龍虎大王擅自出城,已經是亂了軍規,所以不能一錯再錯,擾了四太子大計。”
賽里知道他說得有理,但有理歸有理,下面那個又不是普通的兵將!
那是金國大將,與韓世忠一般的人物,若是有了什么閃失……
昔日種師中敗亡,讓宋廷再無求戰之心。
如今若是突合速出了什么情況,別說韓常,自己也得跟著遭禍!
“如此,便眼睜睜看著突合速丟了性命嗎?!”
韓常打定了主意:“右丞相莫要小看了大王,大王何等英武之輩,豈會輸在區區張俊手下?”
“若真戰不過,到時候咱們再發兵也不遲。”
賽里又不是傻子,此時氣極笑道:
“元帥打的好算盤!突合速縱使有千萬不該,爺不至于到此等地步!”
“若他日再見到四太子,本王必將今日之事,如實相告!”
難得理他的威脅,上次與岳飛的郾城之戰,夏金烏,金國萬戶,完顏兀術的親女婿,被岳云給殺了。
那時候這人也是讓自己去救人,救個屁!
最后,完顏兀術不也還是沒說什么,只是被完顏兀術給綁了起來,吃了一頓鞭子。
若是一頓鞭子就能換突合速一條性命,這價碼,韓常自問還負得起。
下方的金兵越來越少,宋人明顯不是帶著攻城的意圖來的,到這個時候了,連攻城的器械也沒瞧著一個。
但下面又確實還有自己人,賽里不敢叫人放箭,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人丟了性命。
又見那攻擊突合速的老頭兒,像是瘋狗一般,使著一柄長槍,只顧著戳挑掃,連防備的架勢也不做一個。
他身上雖然掛了彩,但忍著也要在突合速身上找回來。
如此不要命的打法……突合速沒穿甲,年歲又高,敗下去是遲早的事情了。
賽里越來越急,又見韓常一副淡然的模樣,他心頭火氣更甚,回身便走。
韓常沒有理他,這人若是聰明些,便應該知道這潁州現在是誰說了算。
若是惹得急了,找個由頭把他也給殺了。
什么右丞相,什么龍虎大王,在韓常這里,與普通的金人沒有半點區別。
不過他沒有高興太早,因為只一盞茶的功夫,馬蹄聲便在他身后的潁州城里響了起來。
韓常回頭望去,又驚又怒,伏在城墻上便大吼著:
“誰讓你們出來的?!你們是想要造反嗎?!”
這些人渾身都被鐵甲給包了起來,他們不便抬頭,只是從鐵面盔的眼縫處,看著這位副元帥。
賽里也沒理他,朝著城門守衛道:
“開門!”
那守衛下意識地朝著韓常看去,后者盯著賽里:
“不許開!”
那守衛只是猶豫了一下,便被賽里親手砍下了腦袋。
“完顏賽里!你想要造反嗎?!”
“想要造反的人是你!”
再也沒有了阻礙,潁州城門被緩緩地拉了上去。
這門不寬,而且有些窄,剛好夠三匹馬同時而出,而這一開門,背靠著城門的金軍便松了一口大氣,回身就想往城里跑。
只是才跑了一步,他們便被撞飛了出去……
不止是他們,銳勝軍中圍在城門前的眾人,全都被撞了出去。
即使是穿了兩層的甲,但這么來一下,比身受十幾刀還要難受。
一瞬間,只是一瞬間,攻守便易了形。
而那些個沖出來的騎兵,并沒有勒馬,而是直接向前跑去,一開始劉邦還沒弄明白,不過很快他便反應了過來……
他們是在給城里的騎兵騰位置!
銳勝軍顯然沒有金人那么鎮定,雖然已經成了個血人的王德不住地叫喊著,叫著他們結陣,但這聲音很快便淹沒在了喊殺聲、馬蹄聲、哀鳴聲里。
劉邦的雙眼瞇了起來,讓自己瞧得更真切一些。
那些金人騎兵,從馬身到馬臉,從人身到人臉,全被重甲給裹了起來。
而他們三人為一組,馬身用繩索相連……一齊沖擊之下,何止萬鈞之力!
這便是他們的……鐵浮屠了?
之前只是聽說過,今日親眼見著了,劉邦方才知道了其威力。
又見城中有源源不斷的騎兵沖出,戈甲耀日,望之無際……
他只是稍微考慮了一下,便吩咐道:
“撤,叫他們撤!”
宋軍這邊號角金鑼齊響,令旗不斷揮舞,銳勝軍早就吃夠了苦頭,能尋著馬的,策馬而回,馬不見了的,拔腿就跑。
王德本來都騎上馬了,見張太尉殺紅了眼,又只得駕馬過去,把張俊拉回了馬上。
這老頭好似已經瘋癲了,手腳并用地亂抓著:
“殺了突合速,殺了突合速!”
王德惱他,又不便開罵,只是不斷勸道:
“殺殺殺,明日再來殺。”
劉邦已經命令后軍做前軍,準備開溜。
但……
賽里翻身下馬,一把扶住了突合速:
“大王如何?”
這龍虎大王等了這么久,才把他給等來了,差點在自己人面前丟了性命。
此刻血氣沖腦,奪了賽里的馬,朝著王德張俊就追了過去。
賽里輕輕嘆氣:
“跟上吧。”
已經得罪了韓常,若是再不能把突合速給討好,那他反而成為最不是人的那個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