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安邦一臉疲色的回到沈府,站在二門處,一時竟不知該何去何從。已是臘月,年底將至,旁人府邸早已是喜氣洋洋的準(zhǔn)備著年節(jié)之事。而沈府上下卻是一片蕭索冷清之態(tài)。
想去看看他的夫人,但想到她那癲狂之態(tài),他就覺得頗為頭疼。想去看看老母親,但只要過去必定會聽她辱罵那孽障一番,他覺得頭就更疼了。
想來想去,還是去了兒子的房里。
卻在半道上碰到了他從未拿正眼看過的小兒子沈佑鶴正迎面走來,許是有些日子沒看到他,又或者他從沒有認(rèn)真的看過這個兒子,一眼看過去,竟發(fā)現(xiàn)從前那畏手畏腳讓人看著就生厭的小孩子如今竟也長成了長身玉立的小少年。這少年面上再無怯懦之姿,舒展的眉眼透著一股子文秀之氣。
這倒令他不由得多看了兩眼。
而此時沈佑鶴也看到了沈安邦。忙將思緒從夫子今日的留題中抽回來,恭恭敬敬站在路邊。
沒有方才那股子飛揚氣息,卻依然不見怯懦,倒是多了些許的沉穩(wěn),看著竟比跳脫的二子沈佑嘉更為穩(wěn)重些的模樣。沈安邦難得點了點頭,走近了打量他兩眼。
“父親。”沈佑鶴躬身行禮請安。
“嗯。”沈安邦淡淡的應(yīng)了一聲,卻忽然不知該跟這兒子說點什么,自他生下來就從未多看他一眼,平日里也全當(dāng)沒有這個人。冷不丁的一下子長成如今這個模樣,沈安邦一時也是有些感慨的,“你……你這是從哪里來?”
“大哥跟他的友人借了幾本書,讓我去取回來,我正要給大哥送過去。”沈佑鶴低垂著眼睫,恭恭敬敬的回道。
“什么書,拿給我看看。”沈安邦面露欣慰,大兒子勤奮用功,來年極有可能榜上提名,這也算是諸多不順中,唯一能令他高興的事情了。
沈佑鶴忙將身后的小包袱取下來,雙手遞給沈安邦。
沈安邦順手就將包袱打開,取出里面的書本,見了封面的書名,甚是滿意的點了點頭。見沈佑鶴還站在原地,便淡淡的道:“你回去吧,我正好要去你大哥那兒。”
“是。”沈佑鶴又行了禮。轉(zhuǎn)身正要走開。
沈安邦卻又突然喚住他,“你,啟蒙過沒有?”
沈佑鶴心里劃過一片冰冰涼涼的澀意,他都快十歲了,尋常人家的孩子,哪有到現(xiàn)在還沒有啟蒙的?他的父親,卻連這點都不曾留意。“母親說,兒子并……并沒有讀書的天賦,就不用浪費時間與精力了。”
父親根深蒂固的厭惡著長姐,絕不能讓父親知道這近一年的時間,他在長姐的安排下讀書習(xí)文章的事。這樣的機會如此珍貴,倘若被父親發(fā)覺。也許此生再也沒有摸到紙筆的機會了。
他懷著愧疚,不安與緊張盯著自己的腳尖。
沈安邦靜了一瞬,方才淡淡道:“想不想像你大哥二哥一樣讀書習(xí)字?”
沈佑鶴驚愕的抬起頭來,不敢置信的看著沈安邦,仿佛聽到了極不可思議的話一般。又有哪個男孩子是不孺慕敬愛自己的父親的?雖然被忽視了整整十年,雖然明白自己永遠不可能像大哥二哥一樣得到父親的喜愛,但是父親的目光能夠稍稍落在自己身上,這也足夠沈佑鶴欣喜若狂了。
他想也不想的連連點頭,“想、想的。”
“待為父哪日空了,就給你找個啟蒙先生。”沈安邦也說不清面對這個人生污點的兒子該是什么樣的態(tài)度,只是忽視了這么些年,突然看見,莫名就說出了這一番話來。
他到底與沈佑鶴并不親近,說完這話便打發(fā)他回去,自己則拿著書往大兒子的院子走去。
因借來的書有些舊,想來上頭定然標(biāo)注了讀過的心得體會,沈安邦自己就是愛書之人,便忍不住翻開來,想要看看如沈佑峻一般大小的孩子如今的心得同自己當(dāng)年看這本書時又有什么不同。
書里哪有他所熟悉的文章,這竟然是一本裹著圣賢書表皮的春宮畫冊!
沈安邦氣的雙手發(fā)抖,丟了手上這一本,連忙又換了一本,再一本,最后一本!
無一例外的,全是不堪入目的淫、穢圖冊。
沈安邦氣的額角直跳,抓起手中的書怒火滔天的沖到沈佑峻的院子,“大少爺呢?” wωw_ttκǎ n_C 〇
“回老爺話,大少爺在書房用功呢。”
沈安邦冷哼一聲,抓著春宮畫冊的手指用力到幾乎痙攣,嘴角扯出一抹兇狠的冷笑來,“哼,用功?”
他大步往書房走去,早有機靈的小廝見不對勁兒,一溜煙兒貼著墻根先往書房跑去了。
沈安邦怒氣沖沖的一腳踹開書房的門,一眼看到沈佑峻正端坐在書案后頭,一手拿書一手拿筆正往宣紙上寫著什么,聽見聲響時驚慌的望了過來。
“父親?您這是怎么了,誰又惹您生氣了不成?”沈佑峻頭皮亦有些發(fā)麻,試探著詢問道,他已經(jīng)得知父親盛怒,卻并不知道盛怒的原因,然而當(dāng)他的目光一落在沈安邦手上緊抓著的書本時,立時白了臉。
“你這小畜生,平日里就是這樣用的功!”沈安邦將手里抓的書用力砸過去,氣的白皙的臉皮漲得通紅,“為父要你多讀圣賢書,你讀的是什么?還想榜上提名光宗耀祖,就靠你讀這不要臉的東西,就能榜上提名光宗耀祖?畜生,老子今天非打死你不可!”
“父親,孩兒冤枉啊!”沈佑峻見沈安邦這回乃是動了雷霆大怒,一邊下跪一邊喊冤,仿佛這才是頭一次看到那本書一樣,匆匆一瞥便是羞憤欲死的模樣,“這根本不是孩兒的書,孩兒也從沒看過這樣不堪入目的書,父親如何能憑這幾本書,就斷定是孩兒的書了?”
“你還敢狡辯!”沈安邦氣怒的原地亂轉(zhuǎn),找尋著趁手的教子工具,“這是不是你借的?是不是你叫你弟弟去拿的?”
跪在地上的沈佑峻眼珠子一轉(zhuǎn),忙就磕頭哭訴道:“父親息怒,兒子的確跟同窗借過書,但兒子借的并不是這樣的書。兒子的同窗正是家風(fēng)嚴(yán)正的齊大人家的長子,試問齊大人家如何會有這樣的書?”
沈安邦聞言,思及那齊大人的確治家嚴(yán)謹(jǐn),膝下子女個個都將他那嚴(yán)厲板正的姿態(tài)學(xué)了個十足十,的確是不可能會看這些不要臉的東西的,頓下了立時就要揍人的心思,“那你倒是告訴我,這書是打哪兒來的?”
“這書、這書……”沈佑峻目光閃爍幾下,隨即大叫道:“這定是小五他調(diào)皮,不滿意我差遣他出去幫我取書,便想了這樣惡毒的法子來害我!父親,兒子平素是什么樣的人,您還不清楚嗎?可小五呢,從小就是個頑劣性子,定然是他為了害我才將齊公子借給我的書故意掉包了,又故意讓父親發(fā)現(xiàn),好讓父親發(fā)作于我,父親您要明察啊!”
“你胡說什么!他才多大點兒,你也好意思將這種齷齪事情推到他頭上!”沈安邦氣不打一處來,抓起腳邊的畫軸劈頭蓋臉就要朝沈佑峻打過去。
“父親,小五雖小,但是自小品行就不端,偷東西說謊,哪樣他沒做過?也怪兒子自己偷懶,想著小五整天也沒什么事,這才請他幫忙,哪想到結(jié)果……父親,難不成在您心里,兒子才是那品行不端滿口胡話的人嗎?您若是不信,可以遣人去齊大人家確認(rèn)啊!”沈佑峻眼明手快的抱住了沈安邦的腿,見沈安邦神色明顯緩了,揚起的畫軸也沒有落到自己身上來,立時松了口氣,口中自然不住的繼續(xù)喊著冤。
沈安邦讓自己的長隨去了一趟齊府,長隨回話后,沈安邦連問也沒再問沈佑鶴一句,便當(dāng)即下令綁了他,當(dāng)眾鞭責(zé)三十。
可憐沈佑鶴原還抱著感激與期待,等待著他從小景仰的父親對他刮目相看。誰料前一刻還說要給他找啟蒙先生的父親,下一刻一頓莫名其妙的鞭打后就將他丟進柴房不聞不問。低木歲弟。
好不容易從一個可憐他遭遇的老仆那里聽說了事情的原委,小小少年的心里,那點微弱企盼著父愛的小火苗,終于被沈安邦的粗暴鞭打徹底打熄滅了。
……
春宮畫冊事件后,沈佑峻安分了兩天,趁著沈安邦在外頭忙的腳不沾地,他又憋不住跑去了無名莊。
他在這里結(jié)識的人也不少,剛下車就遇到個“志同道合”的朋友,兩人見過禮,相攜著說說笑笑的進了屋子。
忘憂藥香甜的香味兒令人飄飄欲仙,煙霧繚繞的房間里,沈佑峻舒服快意的閉上眼睛,深深的沉浸在這猶如仙境般飄然的快、感中。
不過一會子功夫,睜開眼時,便又是精神抖擻的風(fēng)流姿態(tài),“蘇兄方才同我說什么了?”
“嗐,沈兄竟沒聽見?”那被稱作蘇兄的青年狠吸一口手中的煙槍,笑吟吟的道:“我剛才說,太子殿下聽說寒疾又犯了,他這一病啊,手中不少事就旁落到了端王手中。你可有聽說,倘若太子殿下在除夕之前未能好轉(zhuǎn),這代天子祭祖告天之事,只怕也要落在端王身上了。太子殿下也真是辛苦,好不容易晉王倒了,又冒出個端王來。此刻東宮上下定然都急的不得了啊!”
“這關(guān)你我何事?”沈佑峻無聊的撇了撇嘴角。
“是不關(guān)你我之事,只是苦了家中老父了,這兩天急的長了滿口的燎泡。”那人懶洋洋的說道,“沈兄覺得這忘憂藥如何?”
“自然是極好的。不說這能令人忘憂,家中老祖母用了,往年一入冬就犯的陳疾今年到現(xiàn)在也還沒犯,可見確有減輕人病痛的功效。”沈佑峻對忘憂藥極度推崇的說道。
“是呢,我也對父親說了,要他抓住這個機會給太子殿下獻藥,如此在太子殿下那里博個功勞也是好的,誰知我父親說他官職不高,根本見不到太子殿下,更別提獻藥的事了。原以為能有個大功勞的,誰想啊,這功勞也不是誰想就能得到的……”那公子哥兒悵然的說完話,又專心致志的去抽他的煙槍了。
他的“無心之語”說過就罷,沈佑峻卻沉吟著將這話放在了心上。
父親近來在朝中頗有些艱難的模樣,皇上雖然并沒有棄用父親,但是聽聞父親如今在朝堂上已然不如從前。且分到手的差事,都是些累人卻沒甚功績之事,諸如此次雪后災(zāi)情,原來父親只需要監(jiān)督戶部撥銀子賑災(zāi),現(xiàn)在卻要隨著部下天寒地凍的在外頭奔走視察災(zāi)情。原以為妹妹搭上晉王是好事,誰知反倒被晉王所累。太子……雖說身體不好,可到底是正經(jīng)八百的儲君,若是此時父親能為太子獻藥在太子處立個首功,日后太子登基,也會念著父親的獻藥之功,到時沈家就不會再像眼前這般清冷了。
想到此,沈佑峻再無心多待,與友人告辭后便離開無名莊,匆匆趕回沈府。
待他一離開,那蘇姓友人隨手拋下手中的煙槍,吩咐門口的伙計,“告訴主子,魚兒咬鉤了。”
……
沈佑鶴受傷的事,過了好幾天若棠才知道。起因還是他的夫子見他許多天沒有露面,依著約定去找了陸正青,接著周靚云便親自登門將沈佑鶴挨打的事告訴了若棠。
因沈府布了周厚元的眼線,沈佑鶴如何挨打因何挨打都是查的清清楚楚的。
若棠聽得冷笑不斷,“這個人的心到底要有多偏,才會信了那樣的無稽之談!”
沈安邦并不是蠢,他未必不知道沈佑鶴就是冤枉的,畢竟那么一個還不到十歲的僅僅還只是個孩子的沈佑鶴恐怕連什么是春宮畫都不知道,又如何做出掉包之事來?就因為他的心是偏的,所以明知道沈佑峻滿口胡言,明知道沈佑鶴是冤枉的,還是將他鞭打了一頓關(guān)起來。
這樣的父親,算什么狗屁父親!
周靚云也嘆息,“可憐那么小個孩子,我素日里見他,是那般乖巧懂事的孩子。此事,你打算怎么做?”
若棠想了想,“聽你的意思,小舅安插了眼線在沈府,那他的人能不能接近阿鶴?”
“你要傳話給他?”
“嗯。”若棠神色鄭重,“他到底是沈家的子孫,我要征得他的同意才好安排行事。若是他不同意我的做法,我怕自作主張,反將他推到兩難境地。他雖是個孩子,但我尊重他的決定。”
畢竟眼下的這個時代的人,宗族觀念極強,若是離了宗族的庇護,便如同無根無基的孤魂野鬼般,極容易遭到人的詬病,雖也許不會影響到日后出仕,但就怕仕途上會有人拿這樣的往事來大做文章,對沈佑鶴而言,終歸是不太好的。
聽完了若棠要轉(zhuǎn)達給沈佑鶴的話,周靚云只初初時驚了一下,“我明白了,有回信立刻知會你。”
周靚云的回信來的極快,沈佑鶴同意若棠的一切安排。
用過午飯,若棠若無其事的對楚千嵐說道:“王爺,你給我?guī)讉€身手好一點的護院,我要出門一趟。”
“何事?”往日她便是出門,也從沒有主動提過這樣的要求,令楚千嵐難免覺得有些奇怪。
若棠嘿嘿一笑,眼中調(diào)皮與詭譎同時閃過,“搶人!”
待聽了若棠將事情原原本本的說了,楚千嵐頗有些無力的撫了撫額角,“你就這么帶著人直接過去搶?”
“不然呢?我還客客氣氣的去跟沈安邦談?得了吧,他都快恨死我了,肯跟我談才有鬼!”有時候,簡單粗暴的手段不但管用而且省事,“若不是為了阿鶴,我才不想踏進沈家一步!”
“那到底是當(dāng)朝丞相府,不是隨隨便便什么門第,你大張旗鼓的去搶人,沈大人說不定會去皇帝那里告你的狀。”
“他要是嫌丟臉還不夠,那就去告,反正我光腳的不怕穿鞋的!”若棠斜睨楚千嵐一眼,“王爺莫不是擔(dān)心我連累你?若是如此,我叫小舅給我安排人也行。”
“罷了,你去吧。”倘若這爛攤子被她捅的太大,到時候他再給她收拾就行了。
只要她高高興興的,隨她想干什么吧。
于是若棠雄赳赳氣昂昂的帶著小弟們前往沈府了。
雖說她來者不善,卻在叫開沈府大門時,半點找茬的表現(xiàn)都沒有。和和氣氣的打賞了門房的人,領(lǐng)著王府的人進了門,哪里讓人想得到她這個樣子是來搶人的。
接到消息趕來迎接的人是二房的尤氏,這是個長相看著很是和氣的婦人,若棠并未與她有過交集,簡單的見過禮后,她就直接問道:“沈大人可在府中,本妃今日過來,是有要事與他相商,他若在府里,且讓他過來見本妃吧。”
關(guān)上門來,若棠一反在外頭時的親和,擺的全是湘王妃的派頭,一絲一毫沈家女的自覺都沒有。尤氏皺了皺眉,方才道:“大伯不在府里,如今府里的事是我暫管著,王妃有何事,盡管與我說。”
“你能做主是最好。”若棠也不去追究沈安邦到底是不是真的不在府里,“本妃今日前來,要帶阿鶴離開。聽說他被關(guān)在柴房里,在哪個柴房想必沈二夫人是知道的,這就麻煩你將人領(lǐng)過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