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郎,娘子回府了……”門房一路飛奔一路傳報。
鄭璧梅自是熟門熟路,引領衆人徑直往客廳而去。託門房的大嗓門,一路上遇到的傭僕都紛紛停下手中的工作朝他們張望,大家都很好奇傳說中的譚府小姐什麼樣。平時大咧咧的譚悠悠整顆心怦怦直跳,不是因爲被這麼多人盯得不好意思了,而是因爲就要見到父母,緊張得不知如何是好。那種既盼望又害怕的心情不斷翻騰交織,攪得她心神不寧。譚悠悠試圖理一理紛亂的內心,卻毫無作用,只好深深呼吸幾口,緩解一下緊張的情緒。她擡眼一瞧,已到客廳的前院,一箇中年錦袍男子正好從裡頭快步出來,一見到他們,馬上煞住了腳。他鳳目髯須,威武健壯,自有一股不凡的氣勢。
“譚阿郎……”鄭璧梅含笑見禮,吳萱、蔣琰以及韓琬均隨之行禮。
譚悠悠上前一步,心底生出一種奇妙的親切感,彷彿那就真真是她的親生父親一般。她輕喚:“爹……”不知道緊張還是激動,聲音微微顫抖。
“你回來作甚?!边@是一句沒有感情起伏,冷得有些可怕的話。
心中念想過千遍萬遍初見的情形,萬萬沒想到會是這樣一幕。父親冷淡的第一句話,讓譚悠悠措手不及,連先前練熟的大禮也忘了,立時愣在原處。此時,從右手邊轉出一箇中年美婦,高髻金步搖,氣度雍容。旁邊跟著個嬤嬤,替她撐傘擋雪。不用說,是譚悠悠的母親無疑。
“弟子見過師叔?!编嶈得愤@句話,既是行禮,也是打破目前這無言的尷尬。
譚悠悠目光轉向母親,想得到援助,不料譚夫人偏過頭去,竟不願看自己的的女兒。沒有得到迴應,她只好怯怯回答父親:“女兒回來探望……”
“立刻給我回峨眉去!”譚老爺厲喝一聲打斷譚悠悠的話。
“爹……”譚悠悠囁嚅著,不由自主再次望向譚夫人,卻得來她一句冷冰冰的話:“峨眉纔是你的家,快回去吧?!?
譚悠悠倒吸一口冷氣,覺得有些頭暈,母親的一句話,徹底粉碎了她的希望。這些字句,如同一把一把刀子,剜得她的心都滴血了?!盃懯颤N……”二十多年來思念父母的悲苦突然涌上心頭,眼淚奪眶而出,“這裡不是我的家嗎?你們不是我的父母嗎?好不容易見一面,連問候一聲都沒有,出口就是趕我走?!弊T悠悠死命抱緊暖爐,全身冰冷,“我是路邊的陌生人還是阿貓阿狗,讓你們棄之如敝履!既是如此,當初不要生下我好了,生下我也溺死算了,何必大費周折送到峨眉?我本是一個多餘的人!”她淚流滿面,搖搖欲墜,鄭璧梅和吳萱趕忙扶住她。她用盡力氣推開兩人,踉踉蹌蹌朝大門奔去。她要離開這裡,這裡不是她的家,她根本就沒有家。終究,無論在哪裡,現代還是古代,她始終是一個被父母拋棄的人。
忽然間,譚悠悠只覺天旋地轉,胸中一滯,噴出一口鮮血,眼前一黑,倒在雪地裡。就這樣,睡著好了,再也不要醒來,面對這樣殘酷的人世間……腥紅的血,點點淋漓,如同寒冬裡怒綻的紅梅,灑在潔白的雪上,觸目驚心……
寬大的內室裡,一座連地六曲蝶棲石竹銀交關仕女屏風隔開了房門,玉雕博山爐裡輕煙嫋嫋散入連珠寶帳,銀蓮花燭默默滴著紅淚,偶爾輕爆燭花,發出畢剝幾聲,一切靜極。譚悠悠緩緩睜開雙眼,一切涌上心頭,歷歷在目,不由翻身坐起,哪料一陣眩暈襲來,只好雙手撐住繡榻。
“大師姐,”正在假寐的鄭璧梅早被驚動了,忙過來扶住她道,“快躺下,本來身骨子就弱,唉!”
“這是哪裡?”
“是譚府。”
譚悠悠可沒忘自己在這兒是個不受歡迎的人,強壓不適要離榻,咬牙道:“我現在就離開這兒?!币粋€人影悄悄閃進屋,聽到譚悠悠這句話,立時怔在屏風後面。
“大師姐——”鄭璧梅把她摁回榻上,勸說道,“現下才過四更,外頭天寒地凍,宵禁未解,您能到哪裡去?”
“哪裡都好,只要不是這兒就行了。”
“大師姐,小師妹和武夷劍派的兩位少俠都已經睡了。不如您今晚暫且歇下,明日再作打算,如何?”
譚悠悠總算依了鄭璧梅,卻是輾轉難眠。一陣難耐的靜寂,人影轉身似乎很是傷心,正欲悄悄離去,就聽到譚悠悠突然幽幽地問:“他們……當真是我的親生父母麼?”
鄭璧梅柔聲回答道:“那是自然。”
“既是如此,爲何……爲何我千里迢迢回來,卻是不肯相見?”
“大師姐,師叔她……呃,或許有什麼苦衷。您的心還是放寬些罷。”
“有什麼樣的苦衷,連女兒都不認!”譚悠悠慘笑一聲,“他們不是我的父母罷……是我奢望了……”
那人影一震,好像是難以抑制般要衝出來,但還是忍住了,拖著裙裾悄聲離去,留下一道黯然的影子。清冷的雪夜之中,不知何處,傳來似有若無的嘆息聲……
翌日,譚悠悠起了個大早,紅腫的雙眼表明她暗自哭了半夜。她早膳也不用,拖著羸弱的身子鬧著回峨眉,衆人正勸著,譚夫人就來了。
“馬車已經準備了,早些啓程也好?!闭Z氣依舊冷淡,彷彿在說一件於己無關的事情。
譚悠悠臉色蒼白地打個趔趄,勉強站定,悽然道:“馬上就走,不用您趕。”眼淚忍不住又流下來。她垂下頭,不願讓譚夫人看到自己流淚的模樣,卻正好瞧見胸前的長命鎖。這個金鎖,平日裡她就算在睡覺,也捨不得取下的,此刻,那上面的“愛女悠悠”四個字如此刺目,刺得她眼睛都疼了。什麼親情,什麼母愛,都是假的!譚悠悠絕望之下,抓住金鎖死命扯,她要扯掉這個桎梏??赡菕熘疰i的項圈是黃金打就,堅固無比,她哪裡扯得下,反倒把脖子勒出一條粗粗的血痕,在場的人都不忍相看。儘管如此,譚夫人沒有說半句挽留的話,轉身就走。
吳萱一把抱住譚悠悠,哭道:“別這樣,大師姐,其實……”
“什麼狗屁愛女,我統統都不要,也不稀罕!”啪一聲,項圈沒斷,長命鎖給硬生生扯了下來。譚悠悠泄憤似地把金鎖用力扔在地上,推開吳萱,東倒西歪衝出去。
果真如譚夫人所說,譚府大門外的坊道停靠著一輛大馬車,遠途用品一應俱全。譚悠悠爬上車,渾身虛脫無力,抓著憑幾失聲痛哭。鄭璧梅等人追上來,好言相勸,她也不管,兀自大哭,好像要把所有的憤恨都哭出來似的。未幾,她突然抽噎著用手胡亂抹眼淚,自言自語道:“命該如此,還能怪誰?”隨後不發一言,臉色蒼白得可怕。衆人見她如此,也不敢言語,怕刺激到她。
雪霽天晴,馬車上了朱雀大街,人聲逐漸鼎沸。故道重行,相隔不過一夜,人的心境大不同前。昨日剛進城的時候,雖然北風怒號大雪紛飛,但是譚悠悠滿懷希望,帶著興奮的心情欣賞這世上最宏偉的城市,一切在她眼裡都是美好的。今日雪停天青,她感受到的卻是冰冷的,周圍的一切都是灰暗的。她已經沒有那心思,也沒有那力氣再看一眼這個舉世聞名的帝都。她害怕長安城,害怕道旁高大的樹木,害怕那些整齊的裡坊,害怕面帶微笑的長安人,總之,她害怕長安的一切。她不願再看,也不敢再看,只求快些回到峨眉,躲進悠園,此生不再踏進長安城一步,也遂了他們的願。
隨著一陣急促的馬蹄聲,一個女聲焦急地高喊:“停車!停車!”車伕緊急勒了一下繮繩,馬車頓時停了下來。在外邊騎馬跟隨的蔣琰噫了一下,聽語氣很是驚訝。譚悠悠心中一緊,慢慢地慢慢地扭頭看向車門處。車門被拉開,譚夫人撲了進來。她身上僅著一件家常薄衣,顯然沒有準備就不顧一切追出來。譚悠悠凝視著譚夫人,譚夫人凝視著譚悠悠。一剎那,天地間彷彿只剩她們母女二人。
“不要走了,留下來,好嗎?”譚夫人低聲說。
“譚府是我的家嗎?”
“是的,你的家?!?
“再也不會拋棄我了嗎?”
“是的,再也不會。”
心中大石落地,先前硬撐著一股氣的譚悠悠,此刻精神上鬆懈下來,立時暈了過去。譚夫人上前一把抱住她,流淚低語:“女兒!不管發生什麼事,孃親都會保護你的?!?
暗夜。暴雪。書房。一燈如豆。
髯須漢子喟嘆:“娘子,你太沖動了。”
高髻婦人垂首拭一下溼潤的眼眶,道:“她一出生就被迫離開父母,我……狠不下這個心……”
“唉,那是爲她好,要是讓那個人知道了……”
“我們都害怕十幾年了,阿郎。這一回,我要自己保護女兒!”
“唉……該來的,終究是要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