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琰與韓琬果然走得迅速,當(dāng)天就收拾包袱走人了。譚悠悠無暇顧及他們,因爲(wèi)她到園子裡逛逛的當(dāng)天晚上竟然重感冒起來,發(fā)燒頭痛渾身痠疼不能動,估計是跑到雪地裡拍雪人惹的禍。可是,病雖重,也不過是個感冒,家裡人的表現(xiàn)卻誇張得要死,活像她得了不治之癥似的,天天派專人看守。她不禁大呼鬱悶,這身體吶,不過十幾歲,怎麼用起來像部老機(jī)器,動不動來點(diǎn)毛病。某廣告詞說,三十歲的身體,六十歲的心臟。那悽慘的她現(xiàn)在就是十幾歲的年齡,六十歲的身體。
一個人躺在牀上沒事幹的時候,腦袋就特別活躍。譚悠悠總會想時不時到這個身體原來的主人,動不動就生病,不知唐朝譚悠悠以前怎麼熬過來的,少說也有十幾年的歲月哪。可憐!怪不得在峨眉山她取代了唐朝譚悠悠時,師傅師妹,還有雪娘都爲(wèi)她的突然活潑而訝異。在此之前的她應(yīng)該總是鬱鬱寡歡,了無生趣的吧。
但是,塞翁失馬,焉知非福。譚娘子擔(dān)心女兒胡思亂想,整日裡陪著她,說說小故事給她解悶,唱唱小曲哄她睡覺;還有譚阿郎,不太善於表達(dá)感情,卻也總是過來探望,還每次捎上些珠花繡球之類的小玩意。這些舉動又可笑又幼稚,可是很溫馨。
譚悠悠早過了及笄之年,父母仍把她當(dāng)小孩兒來看待。皆因她自小離家,他們從沒得到過女兒承歡膝下之樂,以致於如今爆發(fā),把以前想做而沒能做到的事情統(tǒng)統(tǒng)來一遍。她也樂在其中,享受著多年來夢寐以求的父母之愛。
不覺冬去春來,梅散桃孕,雖然地上的積雪還未完全消融,天氣卻日見暖和。經(jīng)過一番努力,譚悠悠的身子恢復(fù)得不錯,現(xiàn)在的又可以自由行動了,在府裡上躥下跳蹦得跟只兔子似的。只不過兩個師妹鄭璧梅和吳萱已經(jīng)離開好些日子,使得她有些傷感,所幸雪娘已從峨眉來到府中,有她的陪伴,好像日子又跟以往沒什麼不同。但是,離開峨眉的這幾個月發(fā)生了太多事,特別是從四川到京城的那段日子,令她無法忘懷。在她的心裡,總有一處,隱隱牽掛著一個人,一個江湖上談之變色爲(wèi)正道所鄙的人。他人不帥又不會甜言蜜語,反倒是蔣琰在這方面更有優(yōu)勢,可她偏偏就喜歡那個人,討厭蔣琰。沒辦法,誰叫他是這個時代裡她唯一的朋友呢,他跟雪娘、師妹、師父不同,後者於她來說是親人,而他則是真正的朋友。
都這麼久了,旺財肯定已經(jīng)離開長安不知所蹤,以後再難有見面的時候了罷。譚悠悠折下眼前一枝梅花,稀疏的花朵在風(fēng)中微微顫抖著。花兒雖紅,已是最後一枝,若要再看,惟等下冬。欺霜傲雪的紅梅,此刻花事慘淡,仍有再冬之約,而人呢?她不由心煩氣悶,一瓣瓣扯那紅色的花兒。
“我的女兒,別再蹂躪那可憐的梅花了。”譚悠悠擡頭,見母親正盈盈笑著走來。她舉起手中的梅枝一看,果然光禿禿的了。“出府去逛逛吧,東市西市,都好生熱鬧。你來京城已久,是應(yīng)該出去瞧瞧長安風(fēng)物。”
譚悠悠眼睛一亮:“真的?我可以出去?”
“難道能困你在府中一輩子麼?就算娘不說,沒幾天你也會偷偷溜出去的吧。”
“耶!母親大人萬歲!”譚悠悠抱住孃親親一個,以光速度衝回房換好衣服,雪娘給她戴好全長及地全身蔽障的羃離。於是,她們在四個家丁的擁簇下,浩浩蕩蕩出門去也。那光景,活像紈絝弟子出行,如果穿上男裝,簡直可以體驗一把調(diào)戲良家婦女的感覺。
出了門,東南西北全是住宅區(qū),都被高大的坊牆隔成棋盤似的格子,處處長一個樣,整得譚悠悠腦袋暈乎乎的,根本找不著北。幸虧隨行的家丁甲乙丙丁對京城十分熟識,帶她往附近的東市而去。否則,就憑她和雪娘兩個新鳥,連方向都分不清,更別提見識什麼京都風(fēng)華了。
他們一行人往宮城方向,走過親仁坊,再折向東便到了。此時乃貞觀初年,雖沒有“小邑猶藏萬家室”“公私倉廩俱豐實(shí)”的開元盛世那麼富足,但是經(jīng)過武德九年的休養(yǎng)生息,已處處顯露出盛世的端倪來。在這長安的鬧市裡,胡姬崑崙奴隨意穿梭;玻璃珍寶四處擺賣;公子哥兒,鮮衣怒馬;閨閣娘子,男裝風(fēng)流,一派氣象萬千的景象,真不愧是國際化的大都市。
譚悠悠左顧右盼,完全沉醉於大唐王朝的繁盛之中。她正目不暇接時,忽然有人喊道開市了開市了,緊接著,幾乎所有行人都爭先恐後向前跑。她大爲(wèi)好奇,跟上去要看個究竟。只見人羣如潮水般涌到一家鋪?zhàn)忧埃灰粫罕銍鷤€水泄不通。每個人,無論男女老幼,都拼了命往前擠,有掉了帽子的,有扯破衣服的,有抓亂髮髻的……他們都渾然不顧。譚悠悠異常驚訝地看著從四面八方趕來的人越來越多,心裡嘀咕著這些人怎麼這樣瘋狂,有金子派發(fā)嗎?實(shí)在有趣得緊。她扯下阻礙行動的羃離扔給雪娘,大吼一聲:“我也來啦——”直衝過去,根本不管雪娘和家丁們在後邊的喊叫。
人真多,超級多。她努力朝前擠,纔剛擠掉一個高鼻深目的美貌胡姬,就被一隻噸位龐大的胖子給擠出來了。不甘心,再擠,被擠出來;再擠,又被擠出來……哦,這羣人去擠牛奶一定很有天分。
譚悠悠這下可來氣了:“我是誰?譚悠悠,21世紀(jì)美少女譚悠悠!有什麼事做不來?我就不信邪了,今天無論如何都不能給一羣古人打敗。”她捋起雙袖,氣勢如虹殺回人堆,憑藉身材嬌小的優(yōu)勢在小空隙中勇猛拼殺,費(fèi)了九牛二虎之力,打敗什麼崑崙奴之類的強(qiáng)壯對手,成功擠到最前面。
當(dāng)她汗流浹背攀著櫃檯的前沿,看清上面擺放的東西時,臉都綠了,這冒著熱氣的麪食不是燒餅麼。那麼多人爭先恐後的,就爲(wèi)了它?沒什麼特別的餅啊,烙得金黃,灑些芝麻,如此而已,左看右看上看下看,還不是普普通通的餅一隻。難道餅不可貌相,它有特殊的美味?不過呢,既然好不容易擠進(jìn)來,就算是一陀爛泥,也得帶些戰(zhàn)利品回去。譚悠悠在身上左掏右掏,上掏下掏,硬是沒找到一個銅板。她忽然想起來,自己出門的時候嫌銅錢重,全扔給雪娘保管了。可惡哪,失算失算,原來錢還是帶在自己身上比較實(shí)在。現(xiàn)在身無分文,那她剛纔的辛苦全白費(fèi)了,譚悠悠後悔莫及,正欲捶胸頓足一番,馬上又給瘋狂的食客擠到外圍。雪娘上來趕緊拉住她道:“娘子,人太多,給踩踏了可不好,咱們還是走吧。”
“那可不行,”她正鬥志昂然,哪肯罷休,“雪娘,給我?guī)孜腻X,看本姑娘再戰(zhàn)江湖。”
雪娘只好無奈道:“家丁們身強(qiáng)力壯,不如讓他們?nèi)ベI吧。”
“我要自己來。哼,我就不信今天連個燒餅都買不到。”譚悠悠話音剛落,洶涌的人羣立馬嘩的作鳥獸散,頃刻間一切如常,燒餅鋪?zhàn)忧皰焐弦粔K簾子,上書“今日告罄,明日請早”,鋪?zhàn)友e的人已經(jīng)開始收拾東西,大有收工關(guān)門的跡象。這麼的……快……她茫然盯著那在風(fēng)中晃悠晃悠的簾子,它似乎在取笑她剛剛的豪言壯語。
“請問是永樂坊譚府娘子麼?”一個家丁模樣打扮的漢子垂首恭敬問道。他手捧一個方方正正的小包裹,用泥金鳥紋石青錦緞妥帖包著,不只是甚東西。
“我是,找我有什麼事嗎?”譚悠悠驚訝問他。
家丁奉上手中的包裹回話說:“我家郎君讓我把這個交給娘子。”
雪娘連忙接過來,譚悠悠自忖在京城雖有一段日子,卻總在養(yǎng)病,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沒什麼熟識的人,這突然冒出來的公子、家丁又是哪一路神仙。
“你家郎君是哪一位?”
“通義坊李府李公子便是。”家丁微微欠身告辭,追上遠(yuǎn)處一個騎馬的模糊背影,那應(yīng)該就是他口中的李公子吧。騎馬人忽然回過頭來,但是距離太遠(yuǎn)了,看不清那模糊的面容。譚悠悠覺得他好像朝她笑了一下。真詭異,在人生地不熟的京都,居然會收到陌生人的禮物。
她往旁邊的茶棚坐下來,打開包裹一看,原來是一個精美的對鳥纏枝紋木漆匣子,她暗想,裡面會有什麼呢?毒霧,還是暗器,一打開就噴出來?或者躺著一隻耳朵、一根手指什麼的?越想越恐怖,此刻,武俠小說裡的各種各樣的暗算情節(jié)像電影一樣一幕幕在腦海裡放映。她抓起茶杯小啜一口,阻止自己胡思亂想下去,正要向家丁甲乙丙丁打聽打聽這通義坊李府李公子何許人也,卻看見他們一個個如同泥塑的人兒一般,朝同一個方向癡癡呆望,就連雪娘,亦是如此。她環(huán)顧一下四周,居然每一個人全都面帶迷醉望著同一個方向。
“你們在看什麼,絕世美女嗎?”譚悠悠打趣道,但是沒一個人搭話。她也順著大家的目光望去,不由心中一窒,咣噹一聲,手中的茶杯碎在腳邊。